秋意渐浓,京郊镇国公府的银杏叶铺了满院金黄,风过处,簌簌作响,倒比府外的人声热闹些。
沈砚回京已逾月余。初归时,车马盈门,昔日部将、朝中同僚、世家子弟络绎不绝,府前的青石路被马蹄踏得尘烟滚滚,送礼的队伍从朱漆大门排到街角,连巷口的茶摊都借着这股热闹多赚了三成银子。
可这热闹劲儿没撑过半月,便如被秋风扫过的落叶般骤然沉寂。
起因是那日早朝后,皇帝当着众臣的面抚着沈砚的肩头笑道:“沈爱卿镇守辽东十载,劳苦功高,如今回京,该好生荣养。朕看国公府这庭院雅致,正合修身养性,往后便少些俗务烦扰,安心赏花读书便是。”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是道无形的禁令。满朝文武皆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昔日围着沈砚打转的人,次日便默契地绝迹,连登门道贺的帖子都少了大半。
到如今,偌大的国公府竟真成了皇帝口中“雅致修身”之地,除了每日按时送来的御膳赏赐,门前竟清净得能听见落叶坠地的声音。
沈砚对此似是毫不在意。每日清晨,他便身着素色锦袍,在庭院中打一套辽东军伍中流传的粗浅拳法,动作舒展,却暗藏刚劲。辰时过后,便搬一张藤椅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卷古籍,手边温着一壶清茶,偶尔抬眼看看院中的菊花——那是他回京后亲手栽种的,如今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
“国公,杨大人来了。”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
沈砚头也未抬,翻了一页书:“请他到书房等候,我这茶刚泡好,得品完这一盅。”
杨清源是沈砚的同年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为人耿直,不擅钻营。京中人人避着镇国公府时,唯有他依旧按时登门,不为攀附,只为当年沈砚在他落难时的一句提点之恩。
半个时辰后,沈砚才慢悠悠地走进书房。杨清源正站在窗边,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春江垂钓图》出神,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沈砚神色淡然,不禁叹了口气:“沈兄,你倒是真沉得住气。如今满京城都在传,陛下是怕你功高震主,故意削了你的权柄,将你圈在这国公府中‘荣养’呢。”
沈砚给自己倒了杯茶,递过去:“陛下一片好意,让我远离朝堂纷争,安享清福,我该感激才是。”
“感激?”杨清源接过茶杯,指尖微微用力,“沈兄,你镇守辽东十载,大小百余战,护得北疆安宁,多少将士埋骨沙场,才换得如今的太平。可陛下呢?你刚回京,便夺了你的兵权,如今连登门拜访的人都要限制,这哪里是荣养,分明是软禁!”
沈砚浅啜一口茶,目光落在杨清源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缓缓道:“朝堂之事,本就如棋局变幻,今日荣宠,明日贬谪,皆是常事。我沈砚征战半生,早已厌倦了刀光剑影,如今能有一方庭院,读书赏花,与老友闲谈,倒也自在。”
杨清源还要再说,却见沈砚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邃:“杨兄的心意,我明白。但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方能全身而退。你今日来,怕是不止为了劝我吧?”
杨清源神色一凛,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了过去:“这是我从一位故人那里得来的消息,东厂最近动作频频,新任掌印太监王振,深得陛下信任,暗中调遣了不少番子,盯着京中几位手握过兵权的老将,你这里……”
沈砚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精准地指出了东厂番子的布防位置。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手边的香炉里,火星溅起,瞬间将纸条化为灰烬。
“我知道了。”沈砚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劳烦杨兄费心,往后这类消息,不必再为我传递了。以免惹祸上身。”
杨清源看着他从容不迫的模样,心中虽仍有担忧,却也知道沈砚自有打算,只得点了点头:“沈兄凡事小心,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送走杨清源,沈砚脸上的淡然渐渐褪去。他走到书架前,转动了一尊青玉镇纸,书架缓缓向一侧移动,露出一道暗门。暗门后是一间密室,面积不大,却灯火通明。
墙上挂着两幅巨大的舆图,一幅是详细的天下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清清楚楚,辽东、江南、中原等地,都用红笔圈出了不少小点;另一幅则是情报网络节点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将各个小点连接起来,延伸至京城的各个角落,甚至触及边疆重镇。
沈砚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辽东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格外醒目的红点,标注着“赵虎”二字。赵虎是他当年在辽东最心腹的爱将,勇猛善战,跟随他出生入死,如今仍在辽东边境任职,驻守锦州卫。
“赵虎……”沈砚低声呢喃,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他回京后,虽被剥夺了兵权,但在辽东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并未完全切断,只是传递消息的速度,慢了许多。
就在这时,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凝重:“国公,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李公公,说陛下念及您近日清寂,特赏赐了些药材和糕点,让他亲自送来。”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请他到前厅等候。”
李公公是皇帝的心腹,为人圆滑,却也最是擅长察言观色。他带来的赏赐十分丰厚,上好的人参、燕窝,还有御膳房刚出炉的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国公爷,陛下说了,您征战多年,身子骨怕是落下了病根,这些药材都是上好的滋补品,您可得按时服用。”李公公脸上堆着笑容,语气恭敬,眼神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砚的神色。
“替我谢过陛下关怀。”沈砚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劳烦李公公跑一趟,一路辛苦,坐下喝杯茶吧。”
“不敢不敢,”李公公连忙摆手,“奴才还要回宫复命,就不打扰国公爷了。只是陛下特意吩咐,让奴才问问国公爷,近日在府中过得是否舒心,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沈砚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多谢陛下挂心,府中一切安好。有书可读,有花可赏,还有陛下赏赐的御膳滋补,比在辽东时舒心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公公笑着点头,目光扫过书房,见四下皆是古籍字画,并无半点兵器甲胄,也没有任何涉及军政的书籍,心中稍稍安定,“国公爷能安心荣养,陛下也能放心了。”
两人闲谈了几句,李公公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对了,国公爷,近日京中有些流言,说您对陛下削权之事心存不满,奴才想着,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国公爷心胸开阔,定然不会放在心上。”
沈砚抬眸,目光直视着李公公,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流言止于智者。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沈砚岂是那种不知感恩之人?李公公回去告诉陛下,只管放心便是。”
李公公被他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奴才明白,一定如实回禀陛下。”
送走李公公,沈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知道,李公公此行,名为赏赐,实为试探。皇帝表面上对他关怀备至,实则内心深处,对他这位手握过重兵、威望极高的镇国公,始终心存忌惮。
东厂和锦衣卫的暗探,这些日子一直潜伏在国公府周围,沈砚早已察觉。府中的下人,有几个便是锦衣卫安插进来的眼线,只是他并未点破,依旧我行我素,每日读书赏花,装作一副安于现状的模样。
他知道,皇帝想要的,是一个彻底放下兵权、毫无野心的沈砚。而他,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国公府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沈砚每日依旧读书赏花,偶尔会见几位像杨清源这样的旧友,言谈间从不涉及军政,只是闲谈诗词歌赋、山水风光。
可这平静,终究还是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那是一个深夜,月色如水,洒满庭院。沈砚正在密室内查看情报,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他神色一凝,却并未起身,只是缓缓道:“进来吧。”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屋顶落下,跪在地上,声音沙哑:“国公,出事了。”
来人是沈砚留在京城的暗卫首领,代号“影”。他跟随沈砚多年,忠诚可靠,是沈砚情报网络的核心人物。
“说。”沈砚语气平静,心中却已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锦州卫传来消息,赵虎将军在三日前的例行巡逻中,遭遇马匪袭击,身受重伤,濒死之际被亲兵救回,如今还在昏迷中,生死未卜。”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马匪?”沈砚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锦州卫边境,向来太平,何来马匪?而且还是能重伤赵虎的马匪?”
赵虎的武艺,沈砚最是清楚,寻常的马匪,便是数十人也近不了他的身。更何况,锦州卫的边军巡逻,皆是精锐,配备精良,怎么可能会被一群马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据侥幸存活的亲兵回报,这群马匪装备精良,战术娴熟,不像是寻常的草寇,反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影补充道,“而且,消息传回锦州卫后,被镇守太监刻意压了下来,直到今日才辗转传到京城,比正常传递速度慢了整整两日。”
“刻意压缓?”沈砚的手指紧紧攥起,指节发白,“好,好得很。”
他走到舆图前,指尖重重地落在锦州卫的位置,眼神中杀意凛然。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群所谓的“马匪”,根本就是皇帝派去的人。
皇帝表面上对他“荣养”,暗地里却已经开始对他昔日的部将下手,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国公,要不要属下带人去锦州卫,查清此事?”
“不必。”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现在去,只会打草惊蛇。赵虎的伤势,你多派人盯着,务必确保他的安全。”
“是。”影应道,起身准备退下。
“等等。”沈砚叫住他,“告诉锦州卫的旧部,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号令。”
“属下明白。”影躬身退去,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密室中只剩下沈砚一人,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枯坐在舆图前,一夜未眠。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盯着辽东的方向,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皇帝的手段,果然狠辣。先是夺他兵权,将他圈在京城,然后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如今更是直接对他的旧部下手。这哪里是荣养,分明是步步紧逼,想要将他彻底架空,甚至斩草除根。
沈砚心中清楚,他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皇帝已经动了杀心,若是再隐忍下去,等待他和他昔日部将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天快亮时,沈砚终于站起身,神色平静得可怕。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出密室,吩咐管家:“备水,我要洗漱。”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沈砚刚洗漱完毕,管家便来禀报:“国公,宫里的李公公又来了,说陛下挂念您,特意让他来看看您今日的气色。”
沈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让他进来。”
李公公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走进书房,见沈砚神色如常,心中稍稍安定:“国公爷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昨夜睡得安稳。”
沈砚坐在椅子上,端起刚泡好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淡淡道:“托陛下的福,昨夜睡得确实安稳。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清晨醒来,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公公笑道:“国公爷有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沈砚抬眸,目光直视着李公公,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我想起昔日在辽东时,边境虽有战乱,却也少有马匪作乱。
如今我回京荣养,倒是听说,锦州卫边境出现了一群凶悍的马匪,连边军都拦不住。”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国公爷说笑了,马匪作乱,也是常有的事,陛下想必已经派兵围剿了。”
“围剿?”沈砚冷笑一声,放下茶杯,声音陡然转冷,“可我听说,这群马匪,装备精良,战术娴熟,下手狠辣,比边军的刀子还利。”
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刺穿李公公的伪装,一字一句道:“李公公,你说,这陛下养的马匪,是不是太过厉害了些?”
“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李公公耳边炸响。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骤然大变,从通红转为惨白,额头上冷汗直流,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沈砚竟然会如此直接地戳破这件事!而且还用如此犀利的言辞,直指皇帝!
李公公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沈砚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镇国公,终究还是那个镇国公,他从未真正放下过兵权,也从未放弃过反抗。
京城的平静,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打破。一场新的棋局,已然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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