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一天的第一缕阳光，刺破莫斯科上空的薄雾，为克里姆林宫那颗璀璨的红星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时，墙外那片属于人民的狂欢海洋，也终于在持续了一整夜的尽情宣泄后，渐渐平息。
然而，在这座象征着苏维埃最高权力的红色城堡深处，一间被临时改造成最高指挥部的房间里，气氛却比西伯利亚的永冻坚冰还要凝重。
一夜未眠的保尔、朱赫来和图哈切夫斯基，正围坐在一张铺着绿色天鹅绒的长桌旁。
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烟头。
那一道道雷霆万钧的命令，已经通过电波传向了联盟的四面八方。军队的枪口稳住了秩序，装满面包的列车正在奔赴各大城市，那台名为“苏维埃”的庞大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停摆后，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恢复运转。
局势，已经初步稳定。
但房间内的三位巨头都清楚，这只是外科手术的第一步——止血。
而真正决定这台机器未来命运的、最核心、也最凶险的肿瘤切除手术，还没有开始。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桌子中央那份薄薄的文件上。
那是一份审讯记录。
文件的标题，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如何处置这个旧时代的暴君？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大山，死死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死寂。
压抑的死寂。
终于，图哈切夫斯基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再也无法抑制住那如同地狱业火般熊熊燃烧的仇恨！
“啪！”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那张儒雅的面孔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了冰的钢刀！
“我主张，必须立即对这个窃国贼进行公开审判！”
他的目光扫过保尔和朱赫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泪的控诉！
“以‘叛国罪’！以‘大规模谋杀同志罪’！将他所有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和他的所有核心党羽，都在人民的面前，被送上绞刑架！”
“只有用他的血，才能洗刷我们红军蒙受的奇耻大辱！只有用他的命，才能告慰那成千上万惨死在他屠刀下的忠诚同志的在天之灵！”
“血债，必须血偿！”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声音里蕴含的无尽悲愤，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朱赫来那张如同花岗岩般的脸上，肌肉紧绷，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喷火的虎目，和那死死攥紧的、青筋毕露的拳头，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整个红军，都需要一场用鲜血来完成的复仇！一场最彻底、最酣畅淋漓的正义清算！
这是所有受害者的心声！这是军心所向！
然而，面对两位元帅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风暴的中心，保尔却只是平静地靠在轮椅上。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
一个字。
轻描淡写，却仿佛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足以浇灭一切火焰的绝对力量！
“什么？！”
图哈切夫斯基猛地站起身，他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保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与不解！
“保尔同志！您……您难道要放过他？！”
“坐下，米哈伊尔。”保尔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双深邃得如同星海般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图哈切夫斯基的身躯猛地一僵，在那道平静却又蕴含着雷霆之威的目光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咬着牙，缓缓地坐了回去。
保尔的目光扫过两位元帅那充满了困惑与不甘的脸，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反问道：
“同志们，我们推翻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两位元帅都是一愣。
不待他们回答，保尔便给出了答案。
“不是为了复仇。”
他那平静的声音，如同最沉重的战鼓，狠狠地敲击在两人的心上。
“而是为了建立一个，比他那个时代更好、更稳定、更强大的苏维埃！”
他看向图哈切夫斯基，声音里多了一丝洞悉一切的睿智。
“我理解你的愤怒，米哈伊尔。但是，公开审判并处死他，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有没有想过，斯大林统治这个国家超过十年，他的名字，早已和我们国家的工业化奇迹，和无数个‘五年计划’的伟大成就，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在许多不明真相的普通人心中，他依旧是一个符号。”
“简单粗暴地将他送上绞刑架，固然可以泄愤。但同时，也会将他变成一个‘殉道者’！会让那些依旧对他抱有幻想的人，彻底站到我们的对立面！这会给我们的党，带来一场无法愈合的、永久的分裂！”
“更何况，”保尔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国际风云，“西方的那些豺狼，正拿着放大镜看着我们！一场血腥的审判，只会给他们留下口实，让他们把我们描绘成一群和旧时代毫无区别的‘暴徒’！”
“我们推翻了一个暴君，绝不能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暴君！”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两位元帅的天灵盖上，狠狠浇下！
那刚刚还因为仇恨而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
图哈切夫斯基和朱赫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最彻底的震撼！
他们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仇恨，只是过去的血泪。
而保尔看到的，却是这个国家的未来，是整个国际的格局！
这种差距，已经不是简单的远见，而是一种近乎于神明般的、对政治最深刻、最本质的洞察！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朱赫来那粗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请教的谦卑。
保尔的嘴角，勾起一抹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我们不审判他的‘罪’，我们只清算他的‘错’。”
保尔将那张纸，推到了两人面前。
“我们不对他进行公开审判，而是以‘严重违背党内民主集中制原则和列宁主义精神’为由，将其永久解除党内外一切职务。”
“最终处理决定是：将斯大林软禁在他位于孔策沃的别墅。保留他基本的生活待遇和阅读书籍报纸的权利，但永久剥夺其政治生命，断绝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看着纸上的那几行字，图哈切夫斯基和朱赫来，彻底呆住了。
不杀他？
甚至不判刑？
仅仅是软禁？
这个决定，看似“宽大”得不可思议，但两位身经百战的元帅，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后，瞬间便品味出了其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最高明的政治智慧！
杀了他，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被同情、被纪念的“殉道者”。
但让他活着，让他作为一个被彻底剥夺了权力、被历史抛弃的、无足轻重的“普通公民”活着，这才是对他这种权力狂人，最彻底、最残忍的惩罚！
这更是向全党、全苏维埃、全世界，宣告了一种姿态！
宣告了保尔·柯察金所领导的新政权，与斯大林那套“肉体消灭”的残暴统治，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是一种胜利者的仁慈！更是一种统治者的自信！
想通了这一点，两位元帅再看向那个静静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时，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简单的敬佩与信赖！
那是一种仰望！
一种凡人仰望神明般的、最纯粹的敬畏！
“我……明白了。”图哈切夫斯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双血红的眼眸里，所有的仇恨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折服。
他站起身，向着保尔，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领袖，您比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更远。”
……
莫斯科郊外，孔策沃。
那栋曾经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绿色别墅，此刻，却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约瑟夫，穿着一身普通的便服，坐在壁炉前，神情平静地翻阅着最新一期的《真理报》。
报纸的头版，用最醒目的黑体字，刊登了中央委员会对他的最终处理决定。
没有审判，没有血腥，甚至没有过多的批判。
有的，只是一段冰冷的、客观的、将他从历史上轻轻抹去的政治宣判。
在他的照片旁边，是另一张更加年轻、更加坚毅的、属于新领袖保尔·柯察金的官方肖像。
大林子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报纸上那张年轻的面孔。
他那双曾让无数人战栗的黄色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反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仿佛是棋手输掉了一场世纪对局后的释然。
许久，他缓缓地放下了报纸，拿起桌上那支早已熄灭的烟斗，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
“他比我……更懂得如何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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