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武关道。
晨雾如乳白色的潮水,从秦岭的千沟万壑间漫涌而出,淹没了崎岖的古道。沈正阳勒马立在关隘旧址的残垣上,身后是绵延十里的行军队伍——中路军八万精锐,正沿着这条秦始皇南征百越时开辟的故道,悄然南下。
曾大牛策马上前,甲叶在湿冷空气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主公,前哨已过界碑。再往前三十里,就是郧阳地界了。”
沈正阳没有答话。他俯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黄土混着碎石,与山西的土质截然不同。这里已是湖广。
“传令全军,”他直起身,“今日起,凡遇城池,先派使者劝降。降者,秋毫无犯;抗者,破城后首犯斩首,胁从充苦役。”
“若闭门不纳,也不出战呢?”
“围而不攻,断其粮道。”沈正阳望向南方的迷雾,“我们不是来屠城的,是来收地的。死人多了,地谁种?”
命令逐级传达。队伍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但很快被军官的呵斥压下去。这支军队经历了雁门血战,已从饥民义军蜕变成真正的职业军队——他们懂得服从,更懂得保存实力。
午时,雾散。
郧阳城灰扑扑的城墙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一座典型的山城,依着汉水支流而建,城墙不高,但地势险要。城头上,稀稀落落地插着几面褪色的明军旗。
“城中有多少守军?”沈正阳问。
随行的夜不收百户忙答道:“原额三千,但吃空饷严重,实数不过一千二。守将姓刘,是个世袭千户,贪财好酒,与知府不和。”
“派人去。”
半个时辰后,使者回来了,脸上带着古怪的神色。
“主公,那刘千户说……说降可以,但要五千两银子,还要保证他全家平安离开湖广。”
曾大牛气笑了:“败军之将,还敢讨价还价?”
沈正阳却摆摆手:“给他。”
“主公?!”
“五千两买一座城,划算。”沈正阳淡淡地说,“告诉刘千户,银子可以给,但他得开城门,让我的兵先进去接收防务。至于他全家——送去长安,给个闲职养着。”
使者再次进城。这次回来时,手里多了串钥匙。
“刘千户答应了,正在收拾细软。但他要求……要求主公亲自进城接收。”
众将脸色一变。这是鸿门宴。
沈正阳笑了。他解下佩刀扔给曾大牛,只带两个亲兵,策马走向缓缓打开的城门。
郧阳府衙正堂,酒气熏天。
刘千户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见沈正阳进来,晃晃悠悠地起身:“沈、沈将军……久仰!坐,坐!”
堂内还坐着七八个本地士绅,个个神色紧张。桌上摆着烧鸡、腊肉,酒坛子倒了好几个。
沈正阳在客位坐下,扫了一眼:“刘将军好雅兴。”
“哎呀,乱世嘛,及时行乐……”刘千户又灌了口酒,“沈将军,银子……银子带来了?”
“在城外。”沈正阳说,“刘将军的家人呢?”
“后堂,后堂收拾着呢。”刘千户凑近,满嘴酒气,“沈将军,我跟你说实话——这郧阳城,守不住的。但我要是直接开城,朝廷那边没法交代。现在好了,是你逼降的,我是力战不支……”
他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沈正阳点点头,忽然问:“城中有多少存粮?”
“啊?”
“我说,官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刘千户愣了下,掰着手指头算:“大概……大概两千石吧?不对,可能只有一千五……去年上报的还是三千石呢,这、这年头,谁都……”
“明白了。”沈正阳站起身,“刘将军可以走了。银子在西门,你的家眷也在那儿。”
“好!好!”刘千户喜笑颜开,踉跄着往后堂去。
沈正阳转身看向那些士绅:“诸位呢?是跟着刘将军走,还是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站起:“沈将军,老朽……老朽是本地举人,家有田产二百亩,愿、愿效犬马之劳……”
“很好。”沈正阳走到堂前,推开窗户。
窗外,青鸾军的黑旗已经插上城楼。士兵们正在接管四门,队正大声呵斥着列队,但并无扰民之举。
“传我命令,”他对跟进来的曾大牛说,“开官仓,清点存粮。明日巳时,在城隍庙前放粮——城中百姓,每户按人头领三升米。”
“三升?!”曾大牛瞪眼,“咱们自己军粮也不宽裕……”
“按我说的做。”沈正阳声音平静,“还有,贴出安民告示:青鸾军至此,今年田赋全免。原明朝苛捐杂税,一律废除。”
告示是午后贴出去的。
起初百姓不敢信,躲在门缝后窥视。直到看见官仓真的打开了,看见米斗真的量出了白花花的米,才有人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一个老妇领到米时,手抖得捧不住。她忽然跪倒在地,朝着城楼方向磕头:“青天大老爷啊……”
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涟漪迅速扩散。
傍晚时分,城隍庙前已经排起长队。士兵们维持着秩序,文书官登记着姓名户籍——这本是征税用的黄册,现在成了放粮的凭据。
沈正阳站在庙前的石阶上,看着这一幕。
“主公,”曾大牛低声道,“这一下就去了六百石粮。后面还有襄阳、荆州、武昌……”
“值得。”沈正阳说,“你算算,我们若是强攻郧阳,要死多少人?耗多少粮?现在用六百石米,换一座完整的城,换满城百姓的民心——哪样划算?”
他走下石阶,来到排队的人群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睁大眼睛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刚领到的米袋。
沈正阳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麦芽糖——这是临行前太原百姓塞给他的。
“吃吧。”
孩童怯生生接过,舔了一口,眼睛亮了。
“你叫什么?”沈正阳问。
“狗、狗娃……”孩子口齿不清。
“狗娃,记住今天。”沈正阳摸摸他的头,“以后每天,都能吃饱饭。”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色降临时,郧阳城罕见地点起了万家灯火。不是节庆,只是寻常夜晚,但许多人家灶房里飘出了久违的米香。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汉中,西路军也在行动。
金牛道上,风雪交加。
王铮勒马立在栈道入口,看着眼前这条在绝壁上凿出的险道——宽不过五尺,外侧是千丈深渊,内侧是湿滑的岩壁。栈道的木板大多腐朽,有些地段干脆空了,只剩几根摇摇欲坠的木桩。
“这路……”袁大山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张铁锤给的火药呢?”王铮问。
亲兵指着后面十几头骡子:“都在这儿,但大人,这悬崖上放炮,万一炸塌了栈道……”
“那就炸山开新路。”王铮下马,走到崖边,“主公说了,降则生,守则死——连山一起炸平。去,找个本地向导,问问有没有采药人走的小道。”
向导是个五十多岁的猎户,姓秦,被带到王铮面前时腿都在抖。
“军、军爷……这小道是有,但只能容一人过,马匹根本走不了……”
“人能过就行。”王铮展开地图,“这条小道,能绕到剑门关后面吗?”
秦猎户凑近看了半天,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一处:“这儿……有个山洞,穿过去是条野溪,顺着溪走三十里,能绕到关后。但、但那山洞里有熊,去年吃了两个采药人……”
“熊比人好对付。”王铮收起地图,“老秦,带路。成了,赏你五十两银子,在汉中给你置三十亩地。”
重赏之下,秦猎户一咬牙:“军爷跟我来!”
三千精选的山地兵,卸下盔甲,只带三日干粮和短兵,跟着猎户钻进了一条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裂缝。王铮和袁大山走在最前面。
山洞确实有熊——不止一头。但当火把照亮洞窟时,看到的不是活熊,是挂在岩壁上的熊皮和熊骨。角落里,一堆灰烬还是温的。
“有人。”袁大山按住刀柄。
话音未落,暗处冲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手持柴刀、猎叉,眼神凶狠。
“你们是谁?!”为首的是个独眼大汉。
王铮抬手制止了要拔刀的亲兵,上前一步:“青鸾军,借道过山。诸位是?”
“逃户!”独眼大汉啐了一口,“狗日的官府逼税,活不下去了,躲山里混口饭吃。你们是官兵?又要来剿匪?”
“我们不是官兵。”王铮解下自己的干粮袋扔过去,“是造反的。”
独眼大汉愣住,接过袋子,摸出里面的面饼,掰了一小块放嘴里——是真的粮食。
“造反的……打四川?”
“打天下。”王铮说,“跟我们干,有饭吃,有地种。不干,让开路,别挡道。”
独眼大汉和同伴交换眼神,忽然问:“你们……真的‘青鸾军至,不纳粮’?”
“主公亲口说的。”
沉默良久。独眼大汉忽然单膝跪地:“小人赵独眼,愿为前导!这巴山蜀水,没有我不熟的路!”
他身后的逃户们纷纷跪下。
王铮扶起他:“好。打下剑门关,记你首功。”
三千人变成三千零一十七人。这支特殊的队伍继续在黑暗的山腹中穿行,火把的光照亮岩壁上古老的凿痕——那是千百年来,无数像他们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用最原始的工具开辟的生路。
而在河南前线,张铁锤的东路军正演着一出大戏。
他们扎下连绵十里的营寨,每天炊烟不断,操练声震天,却从不出战。探马在开封城下绕了一圈又一圈,把洪承畴和李自成都搞得疑神疑鬼。
“沈正阳到底想干什么?”洪承畴在开封城头,望着北方的烟尘,眉头紧锁。
没人知道。
这盘天下大棋,沈正阳已经落下了第一子。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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