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过第七声,青玄门外门执事堂东配殿内已是一片繁忙。
赵明端坐在靠窗的梨花木案后,手执一杆狼毫符笔,正凝神批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作为外门执事堂负责“弟子行止考评”的八位执事之一,他经手着数百名外门弟子的日常表现记录、任务完成评鉴以及贡献点核算。这项工作琐碎、枯燥,却至关重要——它直接关系到弟子们的月例发放、功法兑换权限乃至晋升内门的初审资格。
赵明今年一百二十七岁,筑基中期修为,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超过四十年。他面容清癯,眼角有细密的皱纹,法令纹深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严肃刻板。一双眼睛不大,却总微微眯着,看人时带着审视的意味,仿佛总在衡量着眼前之人的价值与隐患。
此刻,他正翻看着一份名为《戊戌年秋九月外门弟子任务汇总及评鉴》的玉简。
神识扫过,海量信息涌入脑海:某某弟子完成丙级猎杀任务三次,评价“中上”;某某弟子在药园值守时私藏低阶灵草一株,扣除贡献点五点,记小过一次;某某弟子于讲法堂外徘徊窥探内门师姐,警告一次……
大部分记录都平淡无奇,符合外门这个庞大而粗糙的体系的普遍状态——有勤奋者,有懈怠者,有小错不断者,也有偶露锋芒却很快泯然众人者。
但赵明的目光,却在翻阅到某一页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一页记录的是编号“癸七九四”区域的弟子,其中有一个名字:林风。
这个名字本身并无特别。青玄门外门弟子数千,叫“林风”、“王林”、“张山”这类普通名字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让赵明留意的,是这个名字后面,那长达三年的任务记录。
密密麻麻,几乎每一天都有任务条目。从最初的“甲字区域洒扫”(每日贡献点零点五)、“后山溪流清淤”(每日贡献点零点八),到后来的“东麓药园外围巡视”(每日贡献点零点八至一点二)、“藏书阁除尘整理”(每日贡献点一点),再到近期承接的“地火室废渣清理”(每十日贡献点十五点)、“百兽谷外围粪便收集”(每五日贡献点八点)……
种类繁多,包罗万象,且清一色都是最底层、最繁琐、最无人问津的“脏活累活”。
贡献点收益极低,平均下来每日不过一点左右,勉强够维持一个炼气后期弟子最基本的修炼消耗。
更奇怪的是,这些任务的评价,几乎全是“按时完成,无差错”,偶有几条是“略有瑕疵,无碍”。没有一次“优秀”,但也几乎没有“不合格”。就像一根被精心调控的线,始终走在“平庸但可靠”的最安全区间。
赵明放下符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三年。
整整三年,一个弟子,持续不断地接取最低级的杂役任务,表现稳定得令人发指。没有一次尝试挑战更高报酬但也更高风险的猎杀、护卫、探索类任务。没有一次因为修炼或私事长期中断任务。甚至没有一次因为与同伴冲突、顶撞执事、损坏公物等外门常见问题而被记录在案。
这正常吗?
对于大多数资质平庸、性格懦弱、只求安稳的弟子来说,或许正常。
但赵明记得这个林风。约莫两年前,他曾因一桩小事(一名与林风同期的弟子指控林风在集体任务中偷懒)传唤过此人。那时的林风,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紧张、惶恐、言辞笨拙但态度恭顺,修为确确实实只有炼气六层,气息虚浮,标准的底层弟子模样。他很快排除了林风的嫌疑,因为指控者的证词漏洞百出,更像是诬告。
当时并未多想。
可如今看着这长达三年的任务记录,一些细微的不协调感,慢慢浮上赵明心头。
一个如此“安分守己”、“不求上进”的弟子,为何能持续三年,风雨无阻地完成所有任务,从未有过懈怠或抱怨的记录?这需要何等坚韧(或者说麻木)的心性?
而且,根据记录,林风是和李铁同期入门的。那个李铁,赵明也有印象,憨直鲁莽,资质更差,几年前就已放弃晋升内门的希望,接了个长期驻守矿山的任务离开了宗门。按理说,林风的资质比李铁还稍好一线,又如此“勤奋”,即便进展缓慢,三年时间,从炼气六层提升到炼气七八层,总该是有的吧?
可最近一次(三个月前)的修为例行核查记录显示,林风仍是炼气七层,而且气息“平稳中略带滞涩,符合长期服用低劣丹药、灵力驳杂的特征”。
一切似乎都合理。
但赵明心中那点疑虑,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微微洇开。
他起身,走到靠墙的一排铁木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外门弟子同期对照考录》的皮质册子。翻到林风和李铁入门的那一年,那一批。
对比很快出来了。
与林风同批入门的弟子,共八十七人。三年过去:
十一人晋升内门(包括两名当时资质测试与林风相近者)。
二十三人突破至炼气后期(八层以上),在内外门边缘努力。
三十五人停留在炼气中期(四到七层),大部分已接受现实,或忙于杂务,或开始经营副业。
十八人因各种原因(陨落、伤残、触犯门规被逐、自行离开)已不在册。
林风,属于那三十五人之一,毫不显眼。
但赵明注意到,那三十五人中,像林风这样“任务记录如此绵长、稳定、且全为低阶杂役”的,一个都没有。大部分人是在艰难尝试几次高阶任务失败(甚至受伤)后,才无奈转向更稳定但收益低的任务,且总会间歇性休息或尝试其他途径(如学习制符、炼丹等手艺)。像林风这种从一入门就“精准定位”在最低级杂役,并且一干就是三年毫无变化的,绝无仅有。
“要么是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要么……”赵明合上册子,眼中精光一闪,“就是在刻意维持某种‘状态’。”
刻意维持平庸,刻意避免关注,刻意让自己融入背景,成为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人。
为什么?
赵明走回案后,重新坐下。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甚至没有明确的方向。这只是一种基于大量经验产生的、模糊的直觉。在执事堂待了四十年,他见过太多弟子,有些人表面上老实木讷,背地里却可能藏着惊人的秘密或野心。
这个林风,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他想多了。一个炼气期弟子,能藏住什么秘密?真有那份心机和能力,何不用在正经修炼上,早该出头了。
但赵明生性谨慎多疑,这份职务也要求他必须关注任何“异常”,哪怕只是最微小的异常。他决定,稍微花点心思,观察一下这个林风。
他取出一张新的符纸,提笔写下几行字:
“着意观察外门弟子林风(癸七九四区域),日常行止有无特异;接触人员有无异常;任务完成过程有无隐藏实力或别样手段。优先级:低。方式:间接,勿惊动。”
写完后,他注入一丝灵力,符纸无风自燃,化为一道微不可察的青烟,袅袅穿过窗户,朝着执事堂某个负责外围监察的部门飘去。
这只是最常规的、低级别的关注指令,通常不会引起任何波澜。被观察的弟子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做完这些,赵明便将此事暂时放下,继续处理其他卷宗。在他心中,林风这个名字,已经从数千个模糊的符号中,被轻轻勾勒出来,打上了一个小小的、浅淡的问号。
与此同时,林风刚刚结束上午的“地火室废渣清理”任务,正走在返回住所的路上。
地火室位于主峰山腹,是宗门炼丹、炼器的重要场所。清理废渣是个苦差事,高温、异味、还可能残留未散尽的火毒或丹毒废气。报酬尚可,但愿意长期做的人不多。
林风做得很“卖力”,灰头土脸,道袍下摆沾着不少黑灰,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和焦糊味,与周围那些衣着光鲜、气息清爽的内门甚至外门精英弟子形成鲜明对比。路人往往掩鼻侧目,或投以轻蔑一瞥。
他低垂着头,脚步略显虚浮(灵力消耗过度的样子),对周遭目光恍若未觉。
然而,就在他路过演法堂外围时,一道隐晦的、带着探查意味的神识,从他身上一扫而过。
这道神识很微弱,技巧也颇为粗糙,更像是某种例行扫描,而非针对性的探查。
但林风瞬间就捕捉到了。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紊乱,心跳呼吸如常,甚至脸上疲惫麻木的表情都没有变化。但他的内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这道神识……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道。而且,它扫描的重点,似乎并不仅仅是修为,还包括了肢体姿态、行走节奏、气息稳定性等更细节的东西。
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以林风如今的神识敏感度和匿息道果的反馈,他能感觉到那神识中带着一丝“审视”和“记录”的意味。
“有人在观察我。”林风立刻得出结论,“不是偶然,是故意的。来源……似乎是执事堂方向?”
他迅速回忆最近几日的言行,有无任何出格之处。没有。与往常完全一致。
是例行抽查?还是……自己引起了某位执事的注意?
林风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依然是一片疲惫的茫然。他甚至在路过一个小水洼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引得附近几个弟子发出低低的嗤笑。
这个动作,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他脚步虚浮的原因——劳累过度。
那道隐晦的神识,在他踉跄时似乎又扫了一下,然后便悄然退去,消失不见。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风心中的警惕已提到最高。
“看来,三年如一日的‘稳定’,也可能成为一种异常。”他默默思忖,“还是太刻意了吗?或者说,有执事恰好注意到了这种‘刻意’?”
他并不十分担心。以他如今的手段和准备,一个外门执事的关注,还不足以构成实质威胁。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对方的调查无功而返,甚至误导其方向。
但麻烦终究是麻烦。能提前发现,总是好的。
看来,需要稍微调整一下“林风”这个身份的行为模式了。不能一直做“最稳定的杂役弟子”,或许该偶尔“出点无伤大雅的小错”,或者“表现出一点点对更好任务的渴望但受挫”,让自己更符合一个“有点小毛病、会抱怨、会挣扎的普通弟子”形象。
心里盘算着,林风已回到自己的竹舍。照例进行安全检查,一切无恙。
他没有立刻进行日常修炼,而是坐在床沿,静静沉思了片刻。
那道探查神识,像一根细小的刺,虽然不致命,却提醒着他:即便是在看似最安全的宗门底层,也并非绝对保险。总有一些眼睛,会因为各种原因,扫过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或许……该去藏经阁一趟了。”林风自语道。
玄云真人。
那位看似浑噩、实则深不可测的藏经阁看守长老。他的存在,对林风而言一直是个谜,也是一层若隐若现的保护伞。真人似乎早已看穿他部分秘密,却从未点破,反而偶有提点。
现在这种情况,去藏经阁露个面,接个整理典籍的任务(他之前常做),或许能在玄云真人那里“挂个号”。万一那执事的关注升级,有玄云真人这层关系(哪怕只是单方面的“眼熟”),也可能多一分转圜余地。
而且,他也确实需要去查阅一些关于“西南古战场煞气转化”的偏门典籍,为后续可能前往“远古战祠”做准备。一举两得。
打定主意,林风换了身干净道袍,洗去脸上手上的污迹,又将自己调整到“完成任务后略显疲惫但尚有余力”的状态,便离开竹舍,再次朝杂物殿走去——他需要先结束地火室任务的登记,然后接取新的藏书阁任务。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藏经阁飞翘的檐角染成金黄。
藏经阁共九层,巍峨古朴,是青玄门重地之一。低层对外门和部分内门弟子开放,越高层,权限要求越高。看守长老玄云真人,常年在一层入口处那张破旧的藤椅上假寐。
林风交验了任务令牌,获得进入一层整理典籍的许可后,轻手轻脚地走进阁内。
一股混合了陈旧书卷、灵木柜架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柔和,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整齐,上面堆满了玉简、帛书、皮卷乃至竹简等各种载体。只有寥寥数名弟子在书架间徘徊查阅,静谧异常。
林风先是对着入口处藤椅上似乎已睡着的玄云真人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才拿起工具,开始他今日的工作区域——东北角几个存放地理杂记类典籍的书架除尘整理。
他的动作依旧不快,但很稳,眼神专注,仿佛全心投入在这枯燥的工作中。时不时抽出一本典籍,用特制的软布擦拭封面,检查有无虫蛀破损,再按照编号小心放回。
时间静静流逝。
阁外的天光彻底暗下,阁内镶嵌的月光石逐一亮起,洒下清辉。
林风整理完第三个书架的中层,正准备转向高层时,眼角余光瞥见,入口处藤椅上的玄云真人,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醒来的动作,更像是睡梦中的无意识翻身。那件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宽大道袍滑落一角,露出干瘦如柴的手臂。
然后,一声含糊不清的梦呓,在寂静的藏经阁一层,幽幽响起:
“……神满则溢,月盈则亏……藏得太深……那层壳……自己都信了……小心……别绷断了弦……”
声音极低,断断续续,夹杂着含糊的咕哝,就像是老人无意义的吃语。
但传入林风耳中,却仿佛惊雷!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后背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放松。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擦拭着一卷兽皮地图的边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但心中,已是波涛翻涌!
“神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是在说他神识过于强大充盈,已接近自然逸散的边缘,需要控制吗?还是暗指他“藏”得太多,物极必反?
“藏得太深……那层壳……自己都信了”——这几乎是在明指他伪装身份、隐藏修为的行为!甚至点出他可能因伪装太久,连自己都有些习惯甚至认同了这层外壳,这潜在着迷失本我的风险!
“小心……别绷断了弦”——是警告!警告他这种极限的隐匿和伪装,如同将弓弦拉至极致,随时可能崩断,导致彻底的暴露或反噬!
每一句,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当前状态的核心!
这绝不是什么梦呓!这是玄云真人用这种方式,在提点他!甚至可能是在回应他今日前来“露面”的用意,告诉他:你的状态,我看得更清楚,而且,已经有隐患了!
林风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心跳如常。他慢慢将兽皮地图卷好,放回原处,又抽出旁边一枚玉简擦拭。
脑海中,却在飞速复盘自己所有的隐匿手段:匿息道果的效果、模拟出的驳杂灵力气息、日常行为举止的细节、甚至心态的调整……哪里可能出现了“弦绷得太紧”的破绽?
是今日那道探查神识出现时,自己瞬间的警觉和应对,在真人眼中显得过于“敏锐”了吗?还是长期维持这种低微状态,导致某些属于高阶修士的下意识反应(比如对环境的绝对掌控感、对低阶事物的漠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极其细微的痕迹?
都有可能。
玄云真人的境界,远非他能揣度。对方能看到他看不到的破绽,毫不奇怪。
这番“梦语”,是善意的提醒,也是一次隐晦的敲打。告诉他,他的把戏并非天衣无缝,至少在这位深藏不露的看守长老眼中,并非如此。
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认可”和“保护”。真人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提醒,而不是上报宗门或当面揭穿,就意味着他至少暂时没有恶意,甚至可能乐见其成,只是在提醒他注意“度”。
林风心中感激,却也更加凛然。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将手中玉简放回,转身,朝着藤椅方向,再次深深躬身一礼。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藤椅上,玄云真人发出均匀而绵长的鼾声,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林风直起身,继续他的整理工作,但心中已经调整了接下来的计划:
第一,必须立刻重新审视和微调所有隐匿手段,尤其是心态和下意识反应,要更加“融入”炼气期弟子这个身份,哪怕在独处时也要注意。
第二,对那可能关注自己的执事,要尽快采取一些干扰措施,比如制造几次符合“普通弟子”特征的、无伤大雅的小失误或小抱怨,引导对方的观察结论。
第三,藏经阁要来得更勤一些,不是为任务,而是为了在玄云真人“眼皮底下”多晃晃,既是一种无形的“报备”,也能偶尔“聆听”真人的“梦语”。
当林风整理完今日所有区域,恭敬地向藤椅方向行礼告退,走出藏经阁时,夜已深沉。
星空璀璨,山风微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在月光下沉默矗立的古老楼阁,以及门口那似乎永远在沉睡的枯瘦身影。
然后,他转身,融入夜色,朝着自己那间不起眼的竹舍走去。
脚步依旧平稳,但心中的那根弦,在接到警告后,反而稍稍松弛了一些——因为他知道了危险的边界在哪里,也知道了,在这看似孤身一人的道路上,至少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暗中为他划定了一条安全的护栏。
只是,这护栏的主人,究竟是何等存在?他看透了多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如同夜空中的星,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
林风轻轻摇头,将杂念压下。
无论如何,眼前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有了真人的提醒,他需要更加小心地……“扮演”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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