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范平，将此举与对方的政绩直接挂钩：
“此事若成，于县尊而言——治下丁口增长，田赋渐有来源，治绩簿上便有了实打实的功绩；
于朝廷而言——流民得安，荒地得垦，赋税可期；
于地方而言——人口充实，盗匪失去滋生土壤，百姓安居乐业，地方自然安宁。
此乃一举多得，利县、利国、利民之事。”
见范平眼神微动，神色渐趋凝重沉思，陆渊适时略作停顿，继而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关乎百姓疾苦与地方稳定。
我师华佗，心怀仁术，悬壶济世数十载，早有将医道广布四方、使寻常百姓亦能得良医救治之夙愿。
我等愿倾尽所能，在丹水乃至南阳郡内合适之处，陆续开设医馆药铺。”
他详细阐述此举的深远意义：
“一则，可直接救治百姓病痛，活人无数，此乃仁政根本；
二则，可系统传授防疫避瘟、清洁安居之法，使多年来那般惨绝人寰的疫病惨剧，不致在丹水重演，此乃保境安民之基；
三则，医馆所需药材，亦可引导乡民种植采集，形成一业，稍补生计。”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变得更加清澈而恳切，仿佛毫无保留地献上自己的全部筹码：
“其三……小子虽年幼学浅，不敢妄称通才，但于家中时，亦曾随长辈研读些许经世致用之学；
于农桑水利、工坊营造、市集通商等实务，略有心得，并搜集了一些他处行之有效的良法。”
他语气却充满信心：“若蒙县尊不弃，允我等在此丹水真正立足扎根，我等必倾尽心力、财力，相助县尊与地方父老。
因地制宜，勘察水文，兴修沟渠陂塘以利灌溉；
引导百姓，改良农具种子，鼓励桑麻纺织以足衣食；
规划街市，便利商旅，使物产得以流通，货殖得以渐兴……”
他描绘的图景并不夸张，却无比务实动人：
“假以时日，不敢说能使丹水富甲一方，但愿倾尽全力，使丹水百姓家家户户，仓中能有隔夜之粮，身上能有御寒之衣；
使这市井街巷，稍复往日熙攘生机；
使县衙府库之中，赋税钱粮渐渐有着落，不复如今这般提襟见肘。
若能达此一二，便算是晚辈等人，对县尊今日容留提携之恩的些许报答了。”
说到此处，他再次郑重拱手，眼神清正坚定：
“不知……县尊可否愿助我等一臂之力，与我等共谋此利县、利民之长远事业？
丹水之未来，或可期也！”
陆渊这番话，由表及里，由近及远，条理清晰至极，层层递进。
他精准地切入范平作为县令最核心的痛点与政绩关键——
“人口”与“赋税”，给出了具体到“招纳流民垦荒实户”的可操作方案；
再以华佗无与伦比的医术声望和开设医馆的承诺，为这份计划披上无可指摘的“仁政”与“稳定”外衣；
最后，抛出自己“略通经世之道”、可助地方发展的重磅筹码，将自身的所有诉求与行动；
完全巧妙地包裹在“为丹水谋利”、“为县尊分忧”、“为百姓造福”的宏大且正当的光环之下。
每一句话都看似在设身处地为丹水县、为他范平的官声前程考虑；
让人纵然心存疑虑，也难以找到断然拒绝的站得住脚的理由。
范平彻底沉默了。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官袍下摆被晨风微微拂动，目光如同凝滞的深潭；
久久地落在眼前这个面容犹带青涩、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眼神却沉静、睿智、坚定得惊人的少年脸上。
他又缓缓移开视线，瞥了一眼始终静立一旁、气度沉凝如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徐庶。
眼角余光里，那老仆手中捧着的蜀锦，华美温润的光泽似乎还在隐约闪烁，提醒着对方绝非空谈之辈。
然而，他心中却充满了更深的困惑与警惕。
这少年所言，条条在理，句句动听，若真能实现一二，确是他梦寐以求的政绩。
可……对方若只是想安家落户，即便不与他这县令打招呼，自行购置田产，与地方豪强如昭家交好，他又能如何？
在这豪强实际掌控乡里的世道，他这个“县尊”，看似牧守一方；
实则不过是被困在县城这方寸牢笼里的泥塑木偶，诸多政令不出衙门。
没有昭家这等大户的配合与默许，他连最基本的赋税都难以收齐，遑论其他？
陆渊一行人已救了昭家独子，与昭家关系匪浅，为何还要如此郑重其事地来拜访自己，提出这般“宏图”？
是真心尊重官府程序，还是另有所图？
这少年口中侃侃而谈的“经世之道”，是确有实学，能点石成金，还是年少气盛的夸夸其谈？
招纳流民以实编户，固然能增丁口，但聚集大量外来人口，是否会引发新的治安隐患，乃至……尾大不掉？
开设医馆广施仁术，自然是好事，可这是否也是收揽民心、积聚声望的手段？
无数疑问、权衡、利弊得失的念头，在范平心中如同风暴般激烈碰撞、电转不休。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压力，这压力并非来自上官的斥责文书；
也非来自城外可能出现的流寇警报，而是来自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本身——
他们所代表的，是一种他既无法完全看透；
又隐隐感觉到可能蕴藏着巨大能量、足以席卷并改变丹水现有格局的“变数”。
答应他们，与之合作，丹水县或许真能如这少年所描绘的那般；
在这乱世中获得一线难得的复苏生机，自己这个困守愁城的县令；
也可能因此获得实实在在、足以改变命运的政绩资本。
但是……风险呢？他们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所谋的，恐怕绝非仅仅是“安家落户”如此简单。
自己若贸然应允，是否会打开一扇无法控制的门？
范平身后，一众属吏早已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目光紧张地在面色变幻不定的父母官和那两位气定神闲的不速之客之间来回逡巡，等待着这场意外交锋的最终结果。
衙前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范平终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陆渊时，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大半，恢复了属于一县之长的沉静。
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也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疏离与圆滑，多了几分真实的斟酌与探究：
“陆小先生……志气可嘉，心思……亦堪称缜密周详。
所谋之事，桩桩件件，皆关乎本县未来民生治安、赋税丁口之根本，非同小可。”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终于做出了决定：
“此处乃衙前街口，非是详谈之所。
二位先生远道而来，又献此良策，范某岂能怠慢？”
他侧过身，对着那洞开的、略显幽深的县衙大门；
做出了一个清晰而郑重的“请”的手势，语气转为正式的邀请：
“还请二位，随我入衙，奉茶一盏，我们再……细细分说，如何？”
他的目光，却依旧深邃如古井，牢牢锁在陆渊的脸上；
仿佛要穿透那年轻镇定的外表与诚恳动人的言辞，直抵其下最幽微难测的真实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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