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那一骑绝尘的背影,像根烧红的针,直直刺进水玲珑眼底。
她呆立雪中,任雪花在肩头积起薄薄一层。手里那只碧玉葫芦冰凉沁骨,却远不及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空茫来得冻人。
——他竟真的去了。
走的真是那条绝路。
“他怎么敢……她又怎么敢……”水玲珑痛苦地绞着手指,喃喃自语,仿佛想说服自己忘了这人、忘了这事,“他不过是个流民罢了……”
鼻涕虫本已扭头要进屋,闻言却顿住脚步,嗤笑一声:“只有你这样的蠢女人才会这么想。三哥怎么可能是流民?”
孩子说完,头也不回地掀帘进去了,只留水玲珑愣在当场。
那句话像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里的重重迷雾。
是啊,他怎么可能是流民?
一个在繁昌城这般恶劣境况下,依然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捕鱼、行医、制器、下厨,样样信手拈来,连那惊鸿一瞥的刀光,她都看不清深浅。什么事似乎都难不倒他。
她两次开口要雇他做护卫、当厨子,他都没有像寻常流民那般感恩戴德,反而总挂着促狭的笑,戏谑地说“你想霸占我”。那眼神里没有激动,没有卑微,倒像是……带着点宠溺的调侃。
水玲珑越想,心越乱。
杨浦江边,他能把价值不菲的鱼随手送给岸边的饥寒之人;能把皮袄脱给陌生小男孩;会塞银子让小女孩去买鞋。他帮她捕黑鲟,教她钓鱼,从头到尾没提过报酬。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那些与野狗争食、为一文钱厮杀的流民?
一年多前流民肆虐繁昌城的景象,她亲眼见过——那些人眼里只有生存,没有温度。
可他不一样。他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他说要“打通商路”,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毅然走向这条不归路……
如果他不是流民,那他究竟是谁?
水玲珑无暇细想。但只要他不是身份卑贱的流民,哪怕只是某个小宗门的弟子……那她嫁他,便不算辱没。
想到这里,她忽地收紧了握着葫芦的手,转身便走。
步子起初还有些凌乱,越走却越稳,越走越快。到巷口时,她已凌空踏上飞舟,化作一道淡青流光,直扑城北。
不能让他死。
这念头来得汹涌,压过了一切纠葛。或许是因为那碗暖胃的面,因为那颗酸苦回甘的糖,因为杨浦江畔他握着她执绳的手,传来的温度。
又或许,只因为那句烫进耳里的“老婆”。
她得去把他找回来,然后……她要嫁给他。
至少,不能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荒山野岭。
此刻,陈小七已在黑风峡谷边缘。
山路比他预想的更难走。
雪停后,岩壁上的冰壳在晨光下泛着危险的青光。他弃了官道,专拣人迹罕至的兽径攀爬——有活物常走的地方,往往便是生路。纵使不能动用灵气,他这身千锤百炼的体魄,只要不遇上天灾绝地,寻常野兽反而成了最好的向导与食粮。
超绝的神识与多年难民营磨出的生存本能,让他这一路虽有惊,却无险。
第三日正午,他立在一处断崖上,终于望见了前方那片蒸腾着灰紫色雾气的巨大裂谷。
黑风峡谷。
两壁如刀削斧劈,高逾千仞,中间最窄处不过十丈。谷中终年不见天光,瘴气从地缝中汩汩涌出,凝聚不散。远远望去,像大地上一道溃烂流脓的伤口。
风从峡谷深处倒卷而出,带着刺鼻的腥甜气,刮在脸上如钝刀割肉。
陈小七解开包袱,取出李寡妇烙的饼。饼已冻得硬实,他就着雪沫,慢慢嚼着,神识如细网般洒向谷中,掠过那些凌乱巨大的爪印。
——血妖的痕迹。
他曾在南星城旧档中读过零碎记载:黑风血妖,非兽非鬼,乃古战场怨气与地脉秽气交感所生,嗜血食魂,尤爱身负修为之人。便是元婴修士遇之,亦须结伴方敢一战。
以他如今状态,若贸然闯入,一旦引动体内封印反噬,便是十死无生。
可这是往北最近的一条山路,也是他计划中唯一的生死关。只要闯过这峡谷,往后路途对他这具堪比元婴后期的肉身而言,便再无大碍。
陈小七展开地图,再次确认方位。他需感知谷中瘴气的流动规律,并通过脚印判断血妖的活动范围。 他想通过幻月遮蔽神识,然后选择瘴气最淡的时候避开血妖急速闯过去。至于瘴毒他储物袋有涤毒丸。穿过峡谷可以冒险取出一试。
就在此时,远处天际忽有一道凌厉的灵力波动破空而来!
他瞬间伏低身子,银白色的“幻月披风”即便没有灵力注入,也自带遮蔽神识之效。他紧贴雪地,怀抱包袱,整个人宛如山脊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雪丘。
咦?是她?
一道白衣身影自空中落下,正是水玲珑。她停在黑风峡谷边缘,望着谷中氤氲的毒瘴,并未贸然闯入。神识扫过那些巨大爪印时,她倒吸一口凉气——这绝非她一个主修炼器的金丹修士所能应付。
“但愿还来得及……保佑他还没进去。”她喃喃着,寻了处背风的岩凹,竟取出那只随身丹炉,生起火来。
炉火在苍茫雪色中跃动,映得她脸颊微红。
她所在之处,距他不过十丈。
陈小七暗道不好。这火光在昏暗天光下太过醒目,只怕会招来麻烦。他不确定血妖离开瘴气能否存活,但短时间内突袭而至,绝非不可能。
他只盼她能早点离开,在血妖觉察之前。
他从没恨过她。那时只是气极了,如今见她孤身追到这冰天雪地来等他,心里那点气,早已散了。
可他仍怕再受伤——即便他是陈小七,终究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屏息凝神,神识紧绷,既关注着谷中动静,也留意着她那点暖融融的炉火。
水玲珑这是头一回独自出远门。她循着所能想到的一切追踪法子,追至北门外三十里,便彻底失去了他的踪迹。
雪地上印迹杂乱,早被新雪覆盖。她悬在半空,神识如网铺开,方圆十里生灵气息尽收心底——没有他。
他像一滴水落入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落回地面,俯身细察,试图捕捉一丝一毫属于他的气息。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荒废的山神庙。
正要掠过,眼角却瞥见供桌脚下一点异色。
她走近蹲下,是半张糙黄的油纸,边缘沾着饼屑。
拈起纸屑,凑近鼻端——
极淡的猪油混着麦香,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他身上那种干净的皂角气。
他在这里歇过脚。
水玲珑起身,望向东北方莽莽群山。
黑风峡谷,就在那个方向。
她不再犹豫,踏舟而起,这一次速度更快,青光破空,在天幕上拉出一道决绝的痕。
直至抵达峡谷边缘。她点亮丹炉,一边计算着从山神庙到此的距离——以他练气七层的脚程,应当还未到。
心里稍稍一定。
李寡妇此刻,却遇到了麻烦。
她骑的瘦骡马终究不是灵驹,出城不过百八十里,便在一条冰溪前失蹄摔倒,扭伤了腿。
马儿哀鸣倒地,李寡妇自己也摔得浑身生疼。她爬起来,看着瘫倒的马,又望向前方不见尽头的山路,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不是为疼,是为自己的无用。
她咬牙从包袱里翻出陈小七留的短匕——他临走前塞给她防身的。又掏出干粮水囊,卸下其余杂物和马鞍,拍了拍马脖子,哑声道:“你自己寻活路去吧。”
说罢转身,徒步上路。
雪深及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
她不知黑风峡谷究竟在哪儿,只记得陈小七研究地图时,手指点过东北方向一片标着骷髅标记的山域。
她就朝那儿去。
一个练气四层的女修,灵力微薄得仅够护住心脉,脚上很快磨出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可她没停。
脸上胎记在寒风里冻得发紫,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滚烫。
——他说过,若能回去,必派人来接她。
那她就不能让他回不去。
入夜,山里气温骤降。满脸风霜的李寡妇抬眼远望,忽见山坡上一点微光。
她心头剧震,几乎要哭出来——那定是三郎!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连滚带爬朝那火光奔去。
陈小七已经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那个执拗的姑娘蜷在丹炉边,缩着脖子,抱着膝盖,嘴里却时不时嘟囔一句:
“黄三,你再不来,我真走了啊。”
陈小七按兵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又哆哆嗦嗦地补上一句:“最多……再等一炷香,我就真走了。”
陈小七继续等。
一炷香后,那声音带着鼻音再次响起:“最多再等……”
陈小七心里都给气笑了:这都多少个“一炷香”了?
就在这时,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从雪坡下冲了上来!
“三郎!”
“黄三!”
两道惊喜的呼唤同时响起,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齐齐沉默。
“你的马呢?”水玲珑将李寡妇拉到丹炉边坐下。
李寡妇搓着冻僵的手:“可能死了吧……它断了腿。”
“你就这样……一路走过来的?”水玲珑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疼,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敬佩。
忽然,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
李寡妇“哇”地哭出声:“他进去了……他定是进去了!我一路走来都没遇见他……终究没赶上……”
水玲珑站起身:“也不一定,或许他只是在某处躲避风雪。这样,你在这儿继续等,我进去看看。”
“你不用骗我!”李寡妇也跟着站起来,泪痕未干,眼神却倔,“我要去救他!我的男人,我自己救!”
“你拿什么救?”水玲珑声音微急,“那些瘴毒,你进去撑不过一刻!我不一样,我有解毒丹,有葫芦,有修为,有法宝——你有什么?”
“我有爱!”李寡妇背起包袱,字字砸在地上。
水玲珑一怔,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心头。
她伸手抱住李寡妇,声音发颤:
“我也有……我们一起!”
两人默默整理行装。葫芦交给李寡妇紧握,水玲珑则托起那只“火流云”丹炉。
彼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并肩,朝着黑风峡谷弥漫的灰紫色雾气,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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