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窝棚隔绝了部分外界的尘霾与呼啸的风声,却挡不住大地深处传来的、如同垂死巨兽喘息般的低沉震动。每一次震动,棚顶的灰土便簌簌落下,落在云无月枯槁如雪的白发上。
她醒了。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泥沼深处,挣扎着上浮。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无处不在的虚弱。仿佛这副躯壳已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层薄脆的空壳。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空乏剧痛。
她缓缓睁开眼。灰翳的眸子映出窝棚顶漏下的、昏黄污浊的光线,视野模糊而扭曲。她试图移动手指,回应她的只有关节艰涩摩擦的滞涩感和沉重的无力感。
“醒了!圣女大人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鬼手七。他那张布满污垢和担忧的脸凑近了些,扭曲变形的精钢机关臂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带着草根碎屑的液体。
云无月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被剜出的、曾经空无一物的巨大空洞,此刻被一层极其纤薄、近乎透明的能量膜覆盖着。这层膜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碧绿色泽,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暖意,如同最精妙的琉璃护罩。它隔绝了外界的污浊与死寂,艰难地维系着心脉深处那一缕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生机暖流。每一次心脏搏动,都清晰地传递到这层膜上,引起一圈微不可察的光晕涟漪——那是生命顽强存在的证明,也是铁匠口中“火种”的具现。
然而,代价是永恒的。
鬼手七递过来一面边缘粗糙、布满裂纹的铜镜碎片。云无月枯槁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接了过来。
镜面模糊,映照出的却是一张陌生而苍老的面容。
曾经如流云倾泻的银发,如今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干枯、灰败,如同深秋荒野上被寒霜打透的衰草,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胸前。那张清冷绝尘、曾让无数人敬畏或痴迷的脸庞,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如同被岁月和苦难用最粗暴的刻刀狠狠犁过。皮肤失去了所有弹性,呈现出一种黯淡无光的灰白色,紧紧包裹着下面嶙峋的骨骼轮廓。曾经湛蓝如寒潭的眼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镜中之人,行将就木,风烛残年。
铜镜碎片从枯瘦的指间滑落,砸在铺着破布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空洞的眼神,并未在镜中的苍老容颜上停留太久。它穿透了窝棚的破顶,穿透了厚重的尘霾,坠入了那无尽黑暗的深渊深处。坠渊前最后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之上——莫离染血的手刺入胸膛,抓住玉髓时眼中燃烧的疯狂与温柔;他抱着她纵身跃下时,那决绝如扑火飞蛾的背影;还有…那声被风暴吞噬的、嘶哑的“撑住…等我…”!
告别尚未出口,便已永隔深渊。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绝望,如同深渊底部的灭世黑潮,瞬间将她残破的意识淹没。灰翳的眸子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只剩下死寂的虚无。
鬼手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只发出干涩的嗬嗬声。他见过太多绝望,此刻云无月身上散发出的死寂气息,比外面肆虐的灵蚀风暴更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虚无即将吞噬一切时,一点微弱却极其坚韧的碧绿色光芒,在她心口那层能量膜的核心,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咚。
微弱得如同错觉。
云无月空洞的灰翳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被这微弱的心跳惊醒,又仿佛被深渊中那个决绝的背影所灼烧。那冰封的绝望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点燃了!不是温暖的火焰,而是冰冷的、坚硬的、带着玉石俱焚般执拗的……坚毅!
虚无的死寂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她不再看那面破碎的铜镜。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撑住了冰冷的地面。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空乏的眩晕,但她咬着牙,用尽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将自己从破布铺垫的“床铺”上撑了起来。
“圣女!您的身体…”鬼手七急忙上前想搀扶。
“不必。” 云无月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质地。她拒绝了鬼手七的搀扶,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定地站直了身体——尽管她的身形佝偻,白发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窝棚内蜷缩的、眼神麻木的幸存者,扫过棚外那片被尘霾和地裂统治的绝望废墟。灰翳的眸子深处,属于解剖学天才的冷静与洞察力,如同冰封湖面下重新涌动的暗流,开始重新审视这片炼狱。
“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水、食物、伤者、灵蚀感染情况、怨灵袭扰频率。”
鬼手七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精神一振,语速极快地汇报起来。资源匮乏、伤者众多、感染蔓延、怨灵在尘霾掩护下神出鬼没…
云无月静静地听着,灰白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灰翳眸子深处,冰冷的智慧在飞速运转。
很快,她开始了行动。
没有修为,身体虚弱,她不再亲临危险的边缘。但她的知识,她曾掌控锁灵柱秘密、剖析地脉病理的智慧,成了这绝望之地最珍贵的资源。
她坐在窝棚边缘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枯槁的白发在尘霾微风中拂动,像一面宣告存在的旗帜。她指挥着尚有行动力的人,在废墟角落、在狰狞地裂的边缘缝隙里,寻找那些顽强存活、形态奇特的植物。
“叶片边缘带锯齿状银线,根须泛微弱蓝光,是‘地脉苔’,”她的声音冷静地指导着,“捣碎,敷在伤口,能延缓低级灵蚀蔓延。” 她拿起一株,用枯瘦的手指捻碎叶片,展示那微弱的蓝光汁液。
她辨认出几种特殊的、能在尘霾中缓慢生长的藤蔓韧皮,教导人们将其浸泡在一种浑浊的、含有微量净尘玉粉末的水中(取自贵族堡垒废墟),然后剥下内层纤维,编织成简陋的布条。“用这个,蘸取地脉苔汁液,画上这个纹路。”她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石板上画出极其简化、却隐隐蕴含地脉能量轨迹的符纹,“虽挡不住风暴,但能略微隔绝粉尘,减缓石化。”
她甚至凭借对怨灵特性的了解,指导人们用废弃的金属碎片(沾染着灭世黑气)和一种能发出微弱精神干扰声波的枯木枝,制作成简陋的预警装置,安置在避难所周围。“听到尖锐的蜂鸣,立刻躲入地窖深处,点燃这种烟藤。”她指着一种燃烧时释放刺鼻辛辣烟雾的藤蔓,“低级怨灵厌恶此物。”
她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讲解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枯槁的面容在昏黄光线下如同风化的石雕。然而,她的声音始终冷静、清晰,带着一种洞穿混乱的理性力量。她不再是被供奉的圣女,而是一个用知识在末日边缘搏斗的“导师”和“医师”。
她的白发,在灰暗绝望的背景中,刺眼,却又奇异地带给麻木的人们一丝微弱的方向感。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姿态,成了混乱中一根无形的定海针。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孩童痛苦的呜咽。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满脸惊恐与绝望。孩子的脸颊上,一片硬币大小的灰白色斑痕正在缓慢扩散,边缘泛着不祥的黑气——这是灵蚀入体的初期症状!
妇人看到云无月,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抱着孩子踉跄扑了过来,哭喊着:“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云无月灰翳的眸子看向那孩子。小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灰白斑痕下的皮肤透着青黑,每一次咳嗽都带着细微的灰白色粉尘。
她沉默着,伸出那只枯槁、布满深刻皱纹、皮肤松弛如同老树皮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探向孩子脸颊上的灰白斑痕。
妇人屏住了呼吸,周围几个忙碌的人也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那只象征着知识与可能性的枯手上。
云无月的手指没有直接触碰斑痕,而是从旁边一个粗糙的石碗里,捻起一小撮刚刚捣碎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地脉苔泥。她的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冰冷的、带着微蓝草汁的泥膏,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敷在了孩子脸颊那片扩散的灰白斑痕之上。
孩子痛苦的呜咽似乎微弱了一瞬。
云无月收回手,看着指间残留的微蓝草屑和那刺眼的灰白粉尘。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妇人怀中孩子那双被痛苦和恐惧填满、却又本能地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
灰翳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冰冷坚硬的外壳下,仿佛有熔岩在奔涌。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窝棚内压抑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烙印在在场每一个绝望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
“…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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