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方舟内部陷入了绝对的、压抑的死寂。只有能量循环系统最低限度的嗡鸣，证明着这艘巨舰仍在运作。
林星语和阿木都死死盯着光茧中顾怀远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尽管隔着乳白色的光晕，他们依然能清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近乎凝为实质的惊悸与寒意。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触及认知层面的震动。
“怀远？”林星语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寂静。她从未见过顾怀远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是在归墟之眼面对大仲裁官的抹杀威胁时，他也只是决绝和平静。
顾怀远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平复某种翻腾的情绪。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透过光茧，落在林星语和阿木身上，那双总是冷静沉着的眼眸深处，残留着未散的惊涛。
“我没事。”他先给了他们一个（并不算成功）的安抚眼神，然后深吸一口气——尽管光茧内的介质无需呼吸，这更像是一种心理动作。
“执钥者VII，”他的声音在精神链接中响起，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语速比平时略快，“调取探测器和方舟扫描系统捕获的所有关于‘掠夺性规则’污染的原始数据流，尤其是规则层面的信息碎片。同时，调取我意识中关于‘归墟之眼’底层‘杂音’的残留感知记录——就是在我深度昏迷时被动接收的那些。”
“指令确认。数据调取中……数据融合分析启动。”执钥者VII迅速执行。
林星语和阿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更深的紧张。归墟底层的杂音？那是什么？和眼前这恐怖的掠夺性污染有什么关系？
“阿木，”顾怀远看向阿木，目光凝重，“接下来我感知和描述的东西，可能会带有很强的精神污染特性。你的‘桥梁’之力对负面规则有一定抗性和转化力，我需要你保持清醒，如果感觉我和星语的状态出现异常，立刻用你的力量进行温和的‘疏导’和‘唤醒’，明白吗？”
阿木用力点头，淡金色的光晕在他周身隐隐流转，眼神变得前所未有地专注：“明白，顾大哥！”
顾怀远又看向林星语，眼神柔和了一瞬，带着歉意和嘱托：“星语，你的‘星契’见证和解析能力最强。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看’，一起分析。但记住，一旦感觉无法承受，立刻断开与我的意识链接，以自保为第一。”
林星语毫不迟疑地摇头，星眸中倒映着顾怀远的影子，坚定无比：“不，我和你一起。”她没有说更多，但那份生死与共的决心，清晰无误。
顾怀远心中一暖，不再多言。他重新闭上眼睛，将心神沉入精神链接。
很快，两股庞大的、性质迥异却同样令人极度不适的数据流，在执钥者VII的引导下，于一个虚拟的“意识分析空间”中汇聚、碰撞。
一边，是刚刚从探测器传回的、关于暗紫色肉质组织及其“掠夺性规则”污染的鲜活数据。那是一种混乱、贪婪、充满侵略性和“消化”欲望的规则脉动，如同饥饿到极致的野兽，要将触及的一切都撕碎、吞噬、转化为自身混乱无序的养料。
另一边，则是顾怀远从归墟之眼深处带回的、关于那“杂音”的模糊感知记录。那段记录极其残缺、模糊，充满了“归寂”意志的冰冷背景噪音。但在那噪音的极深处，确实存在着一丝极其隐晦、断断续续的“律动”。那律动并非归墟本身的“静止”与“净化”意志，而是某种被囚禁、被消磨、却依旧顽强存在的东西发出的“回响”。
现在，在执钥者VII精密的规则比对和顾怀远、林星语集中全部心神的感知解析下，这两股数据流之间的相似性，正被一点点剥离、放大、确认！
虽然“掠夺性规则”表现得更加狂暴、直接、充满活性，而归墟底层的“杂音”则显得极度虚弱、隐晦、被严重压制。但两者在规则最底层的“编码逻辑”和“存在意图”上，竟然存在着惊人的同源性！
它们都带有一种“吞噬”、“转化”、“同化”其他规则结构以壮大自身的根本特性！只不过，归墟底层的“杂音”似乎受到了某种极其强大的“界定”与“净化”力量的镇压和束缚，其“掠夺”的本性被极大地限制、扭曲，转化为了一种更加缓慢、更加“彻底”的“归寂”过程。而这种镇压力量，很可能就源自“守寂者”一脉以及“源初核心”碎片构成的封印。
而眼前这片区域的“掠夺性规则”，则像是摆脱了所有束缚、完全释放了本性的“野兽”，更加原始、更加赤裸裸！
“它们……是同一种东西？”林星语的声音在意识链接中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或者说，归墟……本身就是被禁锢、被‘规训’了的……‘掠夺者’？”
这个推论让她灵魂都在发冷。
“恐怕是的。”顾怀远的声音充满了沉重，“归墟并非天然的‘世界清理机制’。它很可能是‘源初’崩解后，此方世界的规则在混乱中，意外捕获、或者说‘生成’了一个初生的、弱小的‘掠夺性规则’雏形。然后，‘守寂者’一脉和‘源初’遗泽的力量，没有（或无法）彻底消灭它，只能选择将其禁锢、镇压在‘潜龙渊’深处，利用‘源初回响’等力量进行持续的‘净化’和‘消磨’，试图将其无害化。”
“但在这个过程中，这个被禁锢的‘掠夺者’雏形，与‘源初回响’、地脉龙气、以及守寂者的镇压之力长期共存、对抗、相互影响，其性质发生了扭曲和演化。它保留了‘吞噬转化’的核心，但变得更加倾向于‘归寂’与‘净化’——将一切复杂、活跃、变量多的规则，转化为最基础、最‘干净’的无序粒子。这或许就是‘归墟’的形成真相。”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冰冷：“而我们眼前这片区域遭遇的，则很可能是一个……‘自由生长’的、没有受到任何有效压制的、完全体的‘掠夺性规则’存在！它比归墟更加危险，因为它没有‘归寂’的‘程序性’和‘目的性’，只有最纯粹的、为了自身存在与壮大而进行的……无差别吞噬！”
方舟内部，温度仿佛都随着他的话语降低了几度。
阿木听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它是从哪儿来的？也是从‘源初’崩解里跑出来的？”
“不一定。”这次回答的是林星语，她顺着顾怀远的思路，结合“星契”的解析能力，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源初’崩解可能只是个诱因，或者导火索。这种‘掠夺性规则’的存在，可能……本身就存在于更高维度或某些规则层面的‘暗面’，就像阴影伴随着光明。‘源初’的稳定秩序压制了它们，当‘源初’崩解，秩序出现裂痕，它们就可能渗透进来，或者在规则的混乱中自然‘滋生’。”
她看向光茧中的顾怀远，眼神复杂：“第三单元是‘规则演化观测与记录’倾向的漂流单元。它可能是在漂流过程中，过于深入地观测或接触了某个危险的规则现象，或者……不幸撞上了一个正在‘觅食’的完全体掠夺者。”
这个猜想比“从归墟逃逸”更加令人不安。这意味着，在浩瀚无垠的维度夹缝中，可能潜藏着不止一个这样的恐怖存在！它们像游荡在黑暗深海的掠食者，随时可能吞噬遇到的任何“规则造物”——包括漂流方舟！
“等等……”阿木忽然想到什么，脸色更加难看，“顾大哥，你说你在归墟深处感觉到那‘杂音’被囚禁着……那是不是说，归墟底下那个‘东西’，其实没死？只是被关着？万一……万一它跑出来……”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一个被“规训”和“束缚”了万古的归墟就已经差点毁灭一个世界，如果里面那个更原始、更可怕的“掠夺者”意识脱困……
顾怀远沉默了。这正是他最深的担忧。
归墟的全面喷发，固然是因为“织网”和他们的行动破坏了平衡。但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被囚禁的“掠夺者”意识，也在暗中推波助澜，甚至……一直在等待脱困的机会？
“第三单元信号……已消失。”执钥者VII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宣告了那个遥远同胞的最终命运。
观测屏幕上，代表第三单元核心信号的暗红色光点，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那庞大残骸的模糊轮廓，在浓稠的污染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冰冷的墓碑。
一时间，无人说话。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感弥漫开来。
“方舟当前状态？是否有被污染侵蚀迹象？”顾怀远收拾心情，回归现实。
“方舟外部护盾持续承受污染侵蚀，能耗上升12%。未检测到污染穿透迹象。探测器回收隔离区检测到中度污染残留，正在净化处理。”执钥者VII汇报，“建议：尽快离开此区域。长时间停留将增加暴露风险与能耗。”
离开，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但顾怀远的目光，却再次投向了观测屏幕上，那片死寂的残骸。
“执钥者VII，以方舟当前扫描能力，能否对第三单元残骸进行最后一次深度扫描，重点寻找其核心数据库或‘黑匣子’可能存在的物理位置？以及……评估是否有极微小概率，存在被封锁或保护的‘幸存单元’？”他问道。
他不甘心。第三单元作为观测记录单元，其数据库里可能保存着关于这种“掠夺性规则”的宝贵观测数据，甚至可能记录下其攻击模式、弱点等信息！这些信息，对他们未来的生存至关重要！
“深度扫描将显着提升能量输出与暴露风险。成功率：因污染干扰与残损程度，低于30%。”执钥者VII回答，“幸存概率评估：基于残骸受损程度及污染浓度，低于0.01%。”
“执行扫描。时间控制在三十秒内。同时，准备紧急跃迁程序，目标……预设坐标集中，距离最近、且规则环境相对稳定的一个。”顾怀远下达了最终指令。三十秒，这是他能为获取关键信息而承担的极限风险窗口。
“指令确认。深度扫描启动。倒计时：三十秒。”
方舟内部，原本降至最低的能量输出骤然提升！一股强大的、但经过精心调制的扫描波束，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浓雾，射向第三单元残骸！
观测屏幕上的数据流再次疯狂刷新！
二十五秒……二十秒……
扫描波束艰难地在污染和残骸结构中穿行，寻找着可能保存下来的核心结构。
十五秒……十秒……
“检测到疑似核心数据库区域！结构破损严重，但部分物理介质可能残留！”执钥者VII报告。
五秒……
突然，扫描反馈中，在那片疑似数据库区域的边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污染背景融为一体的……规则波动！
那波动极其细微，一闪而逝，却带着一种与掠夺性污染截然不同的、相对“有序”和“稳定”的特质！
“那是……”顾怀远瞳孔一缩。
“警告！检测到高活性污染源反应再次增强！方位：残骸内部，正快速接近扫描波束焦点！”执钥者VII的警报声急促响起！
三秒！
“立刻中断扫描！启动紧急跃迁！”顾怀远毫不犹豫。
扫描波束瞬间切断！方舟庞大的舰身猛地一震，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准备投入跃迁！
但就在跃迁即将发动的最后一瞬——
那股被扫描惊动的“高活性污染源”，似乎“锁定”了扫描中断前最后的方向，一股更加凝聚、更加恶意的规则冲击，如同无形的标枪，穿透浓雾，朝着方舟的方位……隔空射来！
虽然因为距离和跃迁干扰，这道冲击在抵达方舟位置时已经极其微弱、涣散，几乎无法造成实质伤害。
但在它“擦”过方舟外部护盾的瞬间——
顾怀远手腕上的新生嫩叶印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翠绿光华！
与此同时，林星语手背的钥匙印记，也灼热得如同烙铁！
两个印记，同时与那道涣散的规则冲击中蕴含的、极其隐晦的一丝“本源气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与排斥！
而顾怀远更是在那瞬间，从那丝“本源气息”中，“听”到了……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
充满贪婪与喜悦的……
“嘶鸣”。
下一秒，空间扭曲到极致，方舟第七单元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这片被死亡与污染笼罩的空域。
只留下那无声的嘶鸣，如同恶毒的标记，隐隐缠绕在方才的空间坐标上。
跃迁通道中，顾怀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光茧内壁。
不是伤势复发。
而是……一种源自规则本源层面的剧烈排斥与警示！
“怀远！”林星语惊呼。
顾怀远擦去嘴角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手腕上尚未完全平息的嫩叶印记。
“它……认识我们。”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
“或者说……”
“它认识‘火种’和‘钥匙’。”
（第四百四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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