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旧址那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诡异之火,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紫禁城看似平静的肌理之下,也再次绷紧了林锋然脑中那根已绷到极限的弦。焦黑的邪鼎、猩红的符灰、完好无损的癸字铃铛,还有那子夜时分精准点燃的火焰,无一不昭示着:敌人不仅潜伏在侧,而且正以一种近乎嚣张的姿态,嘲弄着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与掌控力。
“查!给朕一寸一寸地查!西暖阁废墟,还有周围十丈之内,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蛛丝马迹!昨夜所有当值、经过的侍卫、太监、宫女,包括换防记录、出入腰牌,全部核对,有半点含糊,严惩不贷!” 林锋然的声音在拂晓前的乾清宫东暖阁外响起,冰冷刺骨,压着滔天的怒火。他刚刚从短暂的假寐中惊醒,眼底布满血丝。
“奴婢遵旨!已加派东厂、锦衣卫好手,暗明两路,彻查此事!” 冯保伏在地上,额角冷汗涔涔。敌人竟能在宫禁森严的内廷,在皇帝眼皮底下再次纵火行邪,这简直是扇在所有护卫人员脸上的耳光。
“江姑娘那边如何?” 林锋然最关心的还是这个。虽然东暖阁与失火的西暖阁旧址相隔甚远,但难保这不是声东击西。
“皇爷放心,东暖阁已增派三班精锐侍卫,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所有饮食药物,必经三人以上查验,江姑娘安然无恙,尚未惊动。” 高德胜连忙回禀。
林锋然紧抿着唇,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敌人选择在西暖阁旧址纵火,目的绝非简单报复或示威。那地方已是一片废墟,毫无价值。除非……那里还藏着什么他们之前未曾发现的秘密?或者,这次纵火本身,就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与那诡异的铃铛、符纸、小鼎有关?
“那邪鼎和符纸灰烬,立刻让钦天监和道录司的人秘密查验,看看到底是什么鬼画符!还有那铃铛,与之前发现的对比,可有细微差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路必须清晰。
“回皇爷,已着人去办。铃铛……形制纹路与前两次发现几乎一致,应是同一批器物。” 冯保回道。
同一批……说明来源稳定。林锋然眼神更冷。“慈宁宫、端懿宫,还有西苑临水亭附近,昨夜可有何异动?”
“回报说一切如常,并无人员异常出入。只是……”冯保迟疑了一下,“只是慈宁宫佛堂的灯,子时前后……又亮了一盏茶的时间,但未见人影出入。”
又亮灯?林锋然心头一凛。子时,又是子时!铃响、火光、佛堂灯亮……这一切绝非巧合!慈宁宫那位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无辜被利用,还是……
“给朕盯死了!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 他厉声道,转身步入殿内。必须尽快理清这团乱麻,否则敌暗我明,处处被动。
天色大亮,紧张的搜查和盘问在宫中有条不紊又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林锋然强打精神上了早朝,面对百官,他依旧是那个沉稳果决、乾坤在握的帝王,丝毫看不出昨夜的血雨腥风。朝议焦点集中在江南水患后续赈济、漕运整顿以及于谦等人追赠事宜的细节上,他处理得雷厉风行,恩威并施,进一步稳固了朝局。
只有侍立一旁的高德胜和少数几个心腹,能看出皇帝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疲惫。
退朝后,林锋然没有立刻回乾清宫,而是先去看了依旧昏迷的赵化。太医院院正亲自守着,用了不知多少珍稀药材,赵化脸色依旧灰败,但气息总算平稳了些,不再有高热惊厥之象。“毒性暂被压制,但深入髓腑,能否醒来,何时能醒,全看赵大人自身的造化了。” 院正的话让林锋然心情沉重。赵化是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如今刀锋蒙尘。
从赵化处出来,已是午后。秋阳正好,透过廊庑洒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东暖阁外。
院中一株老桂花开得正盛,甜香馥郁,与殿内飘出的药香混合,形成一种奇异而又让人安心的气息。他驻足片刻,挥退随从,独自走了进去。
江雨桐正半靠在临窗的榻上,就着明亮的天光,低头缝补着什么。阳光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镀了一层柔光,苍白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沉静而专注。她手指纤长灵活,针线穿梭,动作不快,却极稳。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手中活计,欲起身行礼。
“躺着吧,不必多礼。” 林锋然快走几步,虚按了一下,很自然地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是一件半旧的月白色中衣,袖口处破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已被她用同色丝线细细缝补,几乎看不出痕迹。“这是……”
“是民女自己的旧衣,那日仓促,只带出这一件,袖口划破了,弃之可惜,便补一补。” 江雨桐轻声解释,将衣服叠好放在一旁。她的东西大多毁于火场,如今所用一应物品皆是宫中供给,唯独这件旧衣,是她从火场带出的仅存念想。
林锋然心中微微一涩。“朕已命尚衣监为你裁制新衣,过两日便送来。这些旧物,不必再费神了。”
“谢陛下厚爱。只是旧物穿惯了,倒也舒适。” 江雨桐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如清风拂过湖面,让林锋然心头的郁结稍散。她总是这样,安静,坚韧,懂得在逆境中妥帖地安放自己。
宫女奉上茶点,悄然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药香、桂花香,以及一种微妙的静谧。
“今日觉得如何?可还咳喘?” 林锋然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色。比前几日又好了些,唇上有了淡淡的血色。
“好多了,太医说再静养些时日便可。劳陛下挂心。” 江雨桐答道,顿了顿,抬眼看他,眼中带着清晰的担忧,“陛下……脸色似乎不大好,昨夜未曾安眠?”
她的关切很自然,不掺杂任何功利与畏惧,让林锋然坚硬的心防裂开一丝缝隙。他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没有否认:“朝中琐事繁杂,有些耗神。”
“国事虽重,龙体更需珍重。” 江雨桐温声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可是……西边走水之事,让陛下烦忧?” 她虽在深宫养病,但昨夜隐约听到喧哗,今早宫人神色间也带着紧张,稍加推测,便知大概。
林锋然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若是旁人问起,他必是帝王心术,虚与委蛇。但对着她清澈担忧的眼眸,那些敷衍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沉默片刻,他缓缓道:“一场小火,已扑灭了,不必担心。只是……宫中近来不甚安宁,你且安心在此养着,外面的事,有朕。”
他语焉不详,但“不甚安宁”四个字,已道出了许多。江雨桐何等聪慧,立刻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甚至可能与她遇刺、赵化重伤有所关联。她不再多问,只轻轻点头:“民女明白。陛下……万事小心。”
这句简单的嘱咐,却让林锋然心头一暖。他“嗯”了一声,转而问道:“整日闷在屋里,可觉得无聊?朕那里有些杂书游记,明日让人送来给你解闷。”
“谢陛下。” 江雨桐眼中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若能有些医书、农书或是地方志看,便更好了。”
“医书农书?” 林锋然挑眉,有些意外。寻常女子,多爱诗词曲赋、话本传奇,她倒特别。
“家父生前好读书,尤重实务。民女耳濡目染,也觉得这些书卷,于民生疾苦、世情百态,了解更深些。” 江雨桐解释道,语气平和。
林锋然心中一动。她父亲江怀远,那个因耿直敢言而获罪罢官、最终抑郁而终的御史,他略有耳闻。看来,她的通透与坚韧,亦有家学渊源。“好,朕让高德胜去寻。” 他应下,又随口道,“说起农事,前日内阁呈上江南请求减免遭了水患几州赋税的奏本,数目庞大,户部叫苦不迭。可若不免,百姓流离,恐生民变。朕正为此事头疼。”
这已是涉及朝政了。江雨桐微微一愣,抬眼看他。林锋然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寻常聊天,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探寻,似乎想听听她的看法。
她沉吟片刻,谨慎道:“民女愚见,减免赋税,乃陛下仁政,自当施行。然则国库空虚,亦是实情。或可……分级减免?灾情最重之处全免,次重者减半,再次者缓征?同时,严令地方官开仓放粮,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缮河堤屋舍,既解燃眉之急,又可防患未来。再者,或可晓谕江南富户捐输,朝廷给予相应褒奖,如赐匾额、免徭役等,以补国库不足。”
她声音不高,条理却清晰,并非空谈仁政,而是兼顾了朝廷难处与百姓生计,甚至想到了调动民间力量。林锋然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这思路,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甚至更细致些。
“以工代赈,劝捐输……不错。” 他点点头,看着她,“你倒是想得周全。看来令尊教女,不止医道。”
江雨桐垂下眼帘:“家父常言,读书当明理,明理须知世。民女不敢或忘。”
“读书明理,明理知世……” 林锋然低声重复,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然问道,“若你为官,当为何等样的官?”
这话问得大胆,甚至有些逾越。江雨桐倏然抬眸,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心尖微颤。她沉默良久,方轻声道:“民女不敢妄言。唯愿……能为百姓做一点实事,不负所学,不负初心罢了。”
不负所学,不负初心。林锋然心中默念,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有聪慧,有坚韧,还有一种历经磨难而不改的赤诚。在这污浊的宫廷,这份赤诚,如同暗夜中的微光,珍贵得令人心悸。
“初心……” 他低叹一声,似有所感,“在这宫里,不忘初心,最难。”
江雨桐不知如何接话,只安静地听着。
“朕有时觉得,坐在这位置上,看得见万里江山,却看不清身边人心;听得见万民呼声,却听不到几句真话。” 林锋然的声音里透出罕见的疲惫与迷茫,像是在对她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人都说天子圣明,可天子也是凡人,会累,会疑,会……怕。”
最后那个“怕”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敲在江雨桐心上。她从未想过,这个杀伐果决、心思深沉的年轻帝王,也会坦言自己的恐惧。是信任?还是……孤独?
“陛下……” 她斟酌着词句,“民女听闻,古之贤君,亦有如履薄冰、夙夜忧叹之时。可见为君之难。然陛下自登基以来,肃奸佞,平冤狱,恤民生,已见仁德。朝中虽有宵小,然忠直之臣亦众。陛下非是独行。”
她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林锋然看着她,忽然很想伸手,拂开她额前一丝散落的发。但他克制住了,只是低声问:“那你呢?你可曾怕过?那场大火,还有……这宫里的莫测风云?”
江雨桐指尖微蜷,想起冲天的烈焰,浓烟,濒死的窒息,还有醒来后这步步惊心的宫廷。她怎会不怕?但……
“怕过。” 她坦然承认,抬眼直视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但怕无用。民女只信,邪不胜正,天理昭彰。陛下既心怀天下,励精图治,自得上天庇佑,宵小之徒,终难长久。”
邪不胜正,天理昭彰。林锋然在心中咀嚼着这八个字。在见识了那么多阴私诡谲之后,这话听起来有些天真,却又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或许,正是需要相信这一点,他才能在这条孤独而血腥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你说得对。”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的郁色似乎散开些许,“是朕着相了。”
这时,宫女端来了今日的汤药。浓黑的药汁盛在白玉碗中,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江雨桐很自然地接过,正要喝,林锋然却忽然伸手拦了一下。
“等等。” 他拿过药碗,动作熟稔地舀起一勺,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极其自然地,送到了自己嘴边,抿了一小口。
江雨桐完全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试药?皇帝亲自为她试药?
林锋然尝了尝,蹙眉:“有些烫,晾一晾再喝。” 说着,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还用手指试了试碗壁的温度。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殿内静了一瞬。宫女早已低头屏息,不敢多看。江雨桐脸颊微热,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这是何意?是担心药中有毒?还是……
“陛下,万万不可……” 她回过神来,急忙道,“龙体贵重,岂可为民女试药?这于礼不合……”
“什么合不合的,” 林锋然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你身子弱,受不得烫。朕皮糙肉厚,无妨。” 他顿了顿,看着她,声音低了些,“再说,这宫里……小心些总没错。”
最后那句话,含义深远。江雨桐听懂了,他是怕有人再下毒。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贵为天子,却要如此谨慎,甚至亲自为她尝药……这份小心翼翼的维护,让她不知如何应对。
“药凉了,喝吧。” 林锋然将温度适中的药碗重新递给她,目光沉静。
江雨桐接过碗,指尖触及他微凉的指尖,微微一颤。她垂眸,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口喝下。那药很苦,可心里某个地方,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的甜。
看着她喝完药,林锋然很自然地拿起旁边备好的蜜饯,拈起一颗递到她唇边:“去去苦味。”
江雨桐这次连耳根都红了,迟疑着,终究还是轻轻张口,含住了那颗蜜饯。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散了苦涩,也让她心头越发纷乱。
(第四卷 第2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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