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的喧嚣与整顿尘埃落定，雒阳宫中的冰鉴已换了新炭，奏章依旧堆积如山。西疆蒙恬传来好消息：车师两位王子在内外压力下终于坐到了谈判桌前，乌孙骑兵悄然退去，丝路复通在即。然姬延却并未久居宫阙，北地一封关于“冰湖死尸，诅咒流言”的密报，引动了他再次微服的兴致。
“寒冬腊月，幽州‘寒江镇’，渔夫凿冰捕鱼，竟从冰下拖出数具身着前朝衣冠、面容栩栩如生的尸骸。当地谣传乃前朝殉国将士冤魂不散，诅咒今朝，致使人心惶惶，商旅裹足。”苏厉念罢密报，眉头微皱，“陛下，此事蹊跷。尸体寒冬不腐，已属罕见；更兼牵扯前朝旧事，恐有宵小借机生事，煽动边民。”
姬延披着一件玄色貂裘，立于暖阁窗前，望着庭院中假山上覆盖的薄雪，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寒冬冰尸，前朝衣冠……听着倒像一出好戏的引子。幽州乃北疆门户，临近匈奴，不可不察。苏伯，收拾一下，咱们去北边看看雪，顺便……破一破这‘诅咒’。”
“陛下，幽州苦寒，路途遥远，且此事诡异……”苏厉有些担忧。
“诡异才好，寻常琐事，岂用得着朕亲自走一趟？”姬延转身，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再说，总在暖阁里待着，骨头都酥了。活动活动，会一会这‘冰下冤魂’，岂不比批这些请安折子有趣得多？”
依旧是轻车简从，只是此番北行，马车换成了更适应雪地的爬犁，护卫中也添了几位耐寒的北地健儿。姬延化名“周文远”，身份是游历天下的博学隐士（兼药材商人）。一行人顶风冒雪，旬月之后，方抵达幽州治所蓟城以北二百里的“寒江镇”。
小镇坐落于蜿蜒的寒江畔，时值隆冬，江面早已冰封如镜，远处山峦覆雪，天地间一片肃杀银白。镇子不大，屋舍低矮，此刻却透着一种异样的沉寂。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面色惊惶，见面低声交谈几句便迅速分开。几家客栈酒楼门可罗雀，唯有镇东头一家挂着“驱邪祈福”幡子的神婆门前，倒有几人排队，烟雾缭绕。
姬延一行住进了镇上最大的“悦来客栈”（似乎各地都有这么一家），掌柜的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见有客来，勉强挤出笑容，但眼神游离。
“掌柜的，听说贵宝地最近……不太平？”姬延围着火盆搓着手，状似随意地问道。
掌柜的顿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听小的一句劝，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江里……江里闹鬼了！前朝的冤魂索命啊！已经死了好几个胆大去凿冰看热闹的了，都是莫名其妙就……唉！”他不敢再说，连连摆手。
“哦？还有这等奇事？”姬延故作惊讶，“我等游历四方，也好些奇闻异事，掌柜的能否详细说说？”
许是憋了太久，也或许是姬延气度从容让人安心，掌柜的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约莫一个月前，镇东头的王老五去江心老冰眼凿冰下网，一网拖上来，不是鱼，是……是三个穿着前朝战袄、脸色青白但一点没烂的汉子！直挺挺的，眼珠子好像还瞪着！王老五当时就吓疯了，现在还在家里胡言乱语。后来陆陆续续，又在附近冰层下发现好几具，都是前朝兵士打扮。县里来了仵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死了至少几十年，可几十年尸身不腐，还在冰下……这不是鬼是什么？镇上请了道士和尚，做法事都没用！有人说半夜听到江上有金戈铁马声，还有人说看到穿旧军衣的影子在江边晃……现在没人敢靠近江边，连生意都没法做了！”
姬延与苏厉交换了一个眼色。尸身数十年不腐于冰下，确属异事，但绝非无法解释。至于鬼影哭声，人心惶惶之下，以讹传讹也是常情。关键是，此事发生的时间点（寒冬）、地点（边镇）、以及牵扯的“前朝”符号，太过敏感。
“县令大人如何处置？”姬延问。
“县令？”掌柜的苦笑，“起初还来查过，后来……后来听说郡里来了位大人物，把事情按下了，只说会请高人处理，让百姓勿信谣言。可这尸首都摆在那儿，谁能不怕？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镇上孙大户家前几日夜里走了水，烧死了两个下人，有人说看到黑影窜出来，像……像冰里那些尸体的打扮！这诅咒，怕是落到人头上了！”
正说着，客栈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清叱和兵刃碰撞声！姬延眉头一挑，示意阿飞出去查看。
片刻，阿飞回来，低声道：“东家，外面有个年轻女子，在和几个本地泼皮动手。那女子……功夫极高，几个泼皮根本不是对手，已经躺地上了。听围观的说，泼皮是孙大户家的护院，想强拉那女子去给孙大户‘驱邪’，女子不从，便动了手。”
“女子？驱邪？”姬延起身，“走，去看看。”
客栈门外雪地上，果然躺着四五个哼哼唧唧的壮汉。站着的是一位身着素白劲装、外罩青灰色斗篷的女子。她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容颜清丽绝伦，却笼罩着一层冰霜般的寒意，眉宇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与倔强。手中提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朴，此刻虽未出鞘，但方才电光石火间击倒数名壮汉的身手，已显出其不凡。周围远远围着一些镇民，指指点点，却不敢靠近。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寒江镇的‘邪’，看来不止在江里。”姬延扬声说道，缓步走上前。
那白衣女子闻声转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姬延一行，在姬延脸上略微停顿一瞬，似乎有些讶异于他在这环境中犹自从容的气度，但随即又恢复冰冷，抱拳道：“多谢先生出言。些许宵小，不足挂齿。”声音清脆，却如冰玉相击，不带丝毫暖意。
“姑娘身手了得。”姬延微笑，“不知因何与这些恶仆冲突？可是为了那‘冰尸’之事？”
女子眼神微凝，再次仔细打量姬延，见他虽作寻常文士打扮，但目光深邃，身后跟随之人（苏厉、阿飞等）皆气度沉凝，显然非同一般。她略一沉吟，道：“小女子冷月，听闻此地有异事，特来查探。这些人口中的孙大户，似与冰尸之事有所牵连，欲挟制小女子，图谋不轨。”
“冷月姑娘也是为此事而来？”姬延面露“好奇”，“巧了，在下周文远，也好研习些奇闻异事、医理方术。对这冰尸不腐、诅咒流言之说，颇感疑惑。姑娘既在查探，可有所得？”
冷月看着姬延坦然的目光，又瞥了一眼地上挣扎欲起的孙家护院，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道：“此处非说话之地。若先生真有兴趣，可随我来。”
她说完，转身便走，步伐轻捷，雪地上只留下浅浅足迹。姬延示意众人跟上。
几人随着冷月来到镇西一处偏僻的废弃土地庙。庙内残破，但可遮风雪。冷月生了堆火，火光映照着她清冷的面容。
“周先生气度不凡，随从亦非庸手，恐怕并非寻常游学士子吧？”冷月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姬延也不否认，在火堆旁坐下，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确实有些门路，也正想查明此事，以安地方。姑娘孤身来此险地追查，想必亦有缘由？可是与那‘前朝’有关？”
冷月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决绝：“实不相瞒，小女子出身前朝遗臣家族。家族世代镇守北疆，忠于故国。周太祖（指姬延祖父辈统一过程中的对手）天兵南下时，先祖力战不屈，部分亲兵护卫祖祠典籍，隐匿于北地深山。家父临终前告知，祖祠中藏有一批重要的军械图谱与边防秘录，关乎北疆山川地理、要塞暗道，乃家族世代心血，亦可能是故国复起之望。然而数年前，守护祖祠的最后一批老卒莫名失踪，祖祠位置亦成谜团。近日听闻寒江镇冰尸现世，身着前朝战袄，小女子疑心与失踪老卒有关，故冒险前来查探。”
原来如此！姬延心中了然。这冷月，竟是前朝忠烈之后，身负家族遗命与血海深仇（家族败落），来此追查先祖遗泽与部下失踪之谜。难怪气质如此冷冽孤高，身手又这般了得。
“冰下尸体，姑娘可曾亲见？如何判断与贵属有关？”姬延问。
“我暗中查验过两具被官府暂时收敛的尸身。”冷月语气低沉，“其战袄制式、内侧绣着的家族徽记暗纹，确是我家旧部无误。且尸体虽处冰下多年，但并非自然死亡，其中一具肋骨有陈旧裂痕，似是重击所致；另一具后脑有锐器击打凹痕。更像是……被人杀害后弃入冰窟！”
谋杀？姬延眼神一凛。这就不是简单的“灵异事件”了。
“更可疑的是孙大户。”冷月继续道，“此人原是本地贩马商人，近十年忽然暴富，结交官府，势力颇大。我暗中调查，发现其发家之初，曾多次组织人手深入北边‘黑风岭’（传闻中前朝遗民隐居区域之一）收购皮货药材，时间上与老卒失踪大致吻合。且其府中护院，颇有几个身手路数不像寻常江湖人，倒似……军旅行伍出身，隐带北地边军痕迹。今日其护院强掳于我，怕是察觉我在调查，意图灭口或控制。”
线索逐渐串联起来：前朝遗臣藏宝（边防秘录）→守护老卒失踪（可能被灭口）→尸体多年后冰下现世（意外被打捞）→本地暴发户孙大户嫌疑重大（可能为夺宝杀人）→官府暧昧（可能被收买或不愿深究前朝事）→流言四起（可能有人推波助澜，转移视线或制造恐慌）。
“好一个‘诅咒’掩盖下的夺宝杀人之局！”姬延抚掌冷笑，“‘人心之鬼，甚于水底之尸；利欲之毒，烈于寒冬之冰。’ 姑娘，此事恐怕不止关乎你家族遗泽，更可能牵扯边地安危。若那批边防秘录落入有心人之手，或卖给北边匈奴，后果不堪设想。”
冷月身躯微震，看向姬延的目光多了几分惊异与凝重。她只想到家族使命与血仇，却未曾深想秘录可能危及当今边关。眼前这位“周先生”，眼界格局，远超她的预料。
“先生所言极是。”冷月肃然，“然孙大户在本地根基已深，又与官府勾连，我孤身一人，恐难撼动。不知先生……”
“撼动？”姬延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望着外面纷纷扬扬又起的雪花，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何须撼动？只需找到证据，揭开盖子，自有国法雷霆，将其碾为齑粉。冷月姑娘，可愿与我合作，揪出这冰层下的恶鬼，还寒江镇一个清白，也告慰贵属在天之灵？”
冷月看着那道立于风雪门前、却仿佛能定鼎乾坤的背影，心中多年积压的孤愤、迷茫、重担，忽然找到了一丝倚靠与方向。她单膝跪地，抱剑于胸，清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冷月愿听先生差遣！纵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好！”姬延转身，将她扶起，“姑娘侠肝义胆，武艺超群，正是助力。眼下，我们需做几件事。第一，阿飞，你带两人，暗中盯死孙大户家，尤其注意其与外界联络、以及是否有秘密仓库或地窖。第二，铁牛，你去郡城，以特殊渠道（黑冰台）调取孙大户近十年所有经商、田地、诉讼档案，尤其是与‘黑风岭’往来记录。第三，冷月姑娘，你对祖祠秘录所在可有线索？哪怕大概方位也好。”
冷月点头：“家父曾留有一半残图，指向黑风岭深处一处被称为‘鹰愁涧’的峡谷。具体位置，需到当地再行探寻。”
“鹰愁涧……黑风岭……”姬延沉吟，“苏伯，你安排一下，我们明日便以‘收购山货’为名，前往黑风岭。冷月姑娘同行。至于这镇上的‘诅咒’流言和孙大户，”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先让他再逍遥两日。待我们拿到关键证据，再回来与他算总账。‘善猎者，不惊狡兔；善钓者，静待鱼吞。’ 走，先去看看那‘鹰愁涧’，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值得如此血雨腥风！”
破庙外，风雪更急。但庙内火光跃动，映照着几张充满斗志与智慧的面孔。一场围绕前朝秘藏、边关安危与尘封血案的探查，在这北地寒江之畔，悄然展开。而姬延身边，也多了一位剑术超群、身世坎坷、义薄云天的白衣护卫——冷月。她的剑，将为这盛世巡行之路，扫清更多暗处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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