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冲出阿房宫的扶苏,脚步踉跄得几乎要栽倒在宫道上,压根没有半分返回寝宫的心思。夜风卷着寒意扑面而来,狠狠刮过他滚烫泛红的脸颊
,又钻进汗湿的衣襟,贴着脊背蜿蜒而下,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指尖不受控地攥紧了衣袖,粗糙的锦缎边缘被捏得发皱,连带着掌心都沁出了薄汗。
最初那股冲昏头脑的冲动,如同退潮般飞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后怕——
那是一种从脚底往上窜的冰冷,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凝滞起来。
他竟然顶撞了父皇!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里炸开,让他猛地顿住脚步,
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他肋骨生疼。从小到大,嬴政在他心里始终是敬畏如神的存在,
哪怕是儿时犯错挨罚,他也只敢低头跪着受教,
连半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更别提像今日这般,当着父皇的面直言顶撞,最后还甩袖愤然离去。方才在阿房宫时,他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连指尖都在发麻,可此刻冷静下来,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我……我怎么敢……”扶苏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他踉跄着扶住廊下一根冰凉的盘龙柱,指尖触到柱身冰冷坚硬的触感,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心脏依旧在狂跳不止,一半是尚未消退的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隐秘快感,另一半却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窒息的恐惧,两种情绪在胸腔里交织碰撞,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复杂,复杂到让他有些茫然。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嬴政即便已经退位,多年积攒的威权与朝堂上的影响力,依旧足以让他这个刚登基不久的皇帝如履薄冰,只要父皇动一动念头,
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可能瞬间崩塌。可偏偏在这深入骨髓的恐惧之下,还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叛逆后的“爽快”,像是一只被无形枷锁捆绑了二十多年的鸟,
终于不管不顾地挣脱了束缚,哪怕明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
一旦坠落便是粉身碎骨,可那一瞬间挣脱枷锁的感觉,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自由滋味,让他忍不住微微抿了抿嘴角,又立刻用力压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自我厌弃的荒谬。
他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盘龙柱上的纹路,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嬴政怒骂他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火的钢针,
又像是烧红的铁水,狠狠扎进他的心里,烫得他指尖蜷缩,胸口一阵阵地抽痛。
“私情……祸根……嫡庶……国本……南越……”
每一个词都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内心最隐秘的忧虑,
那些他刻意忽视、不愿面对的现实,被父皇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冰冷的夜色里,让他无处遁形。
是啊,他明明知道番禺之事牵连甚广,明明知道贸然出兵可能引发祸端
,却因为苏婉几句软语撒娇,因为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事事依赖父皇的公子,而是能独当一面、掌控一切的帝王,因为贪恋她眼底的温柔与依赖,便默许了那场征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最终酿成了番禺的惨剧。
事后处理奏折时,他并非没有过瞬间的寒意——
当看到奏折上密密麻麻的伤亡数字时,他的手指曾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可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承认自己的失误,对苏婉的偏爱又让他下意识地维护这场征伐的“合理性”,最后竟真的硬生生将那份愧疚与不安压了下去,刻意将相关奏折压在最底层,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立苏婉为后这件事,他何尝不知道会面临朝野上下的阻力?
那些老臣根深蒂固的嫡庶观念,朝堂各方势力的制衡,甚至连父皇暗中的态度,他都隐约有所察觉。可他总存着一丝侥幸,觉得自己是九五之尊,只要能平衡好各方势力,打压住反对的声音,只要能牢牢掌控朝政,便能护苏婉周全,也能顺利达成自己的心愿。可今日父皇的怒骂,像一盆冷水,
狠狠浇醒了他;马克在朝堂上的直言不讳,那些尖锐却中肯的指责,让他当时只觉得颜面尽失,满心烦躁,此刻回想起来,却只剩下沉甸甸的羞愧;还有赵成,今日朝堂上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可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沉默背后隐藏的不认同,都清晰地告诉他,这件事的复杂与凶险,远远超出了他的一厢情愿,他所谓的“掌控”,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或许……父皇骂得对……”扶苏缓缓靠在冰冷的盘龙柱上,微微仰头,望着头顶漆黑无星的夜空,眼底满是茫然与苦涩。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如此冷静、如此清晰地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沉迷于与苏婉的儿女情长,每日总要抽出大半时间陪在苏婉宫中,听她诉说家常,享受那份难得的温柔,对朝政虽未彻底荒废,却早已没了最初登基时的那份勤勉与谨慎——
不再天不亮就起身批阅奏折,不再事事亲力亲为,不再愿意听那些逆耳忠言,反而对董习之流的谄媚逢迎格外受用。董习每次见他,总要费尽心思夸赞他英明神武,夸赞苏婉贤良淑德,
那些虚伪的话语,他竟听得满心舒畅,甚至还因为这些奉承,屡屡提拔董习,却从未深思过董习背后的野心,从未察觉过董习暗中结党营私的小动作。
至于赵高……那个死而复生的前朝重臣,自他重现于世的那一刻起,扶苏心中便只剩下戒备与利用。他忌惮赵高的权谋手段,忌惮赵高在朝堂上的残余势力,
忌惮赵高与父皇之间那份超越君臣的默契,却又想借着赵高的能力处理那些棘手的政务,想让赵高与赵成相互制衡,稳固自己的皇权,可他从未真正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妥善安置这位功过难辨的重臣,如何化解赵高“死而复生”带来的朝堂动荡,如何将这颗不定时炸弹变成稳固江山的助力。
一股混杂着懊悔、警醒与不甘的情绪,在他胸中剧烈翻腾。懊悔自己的天真鲁莽,懊悔自己的沉迷懈怠,懊悔自己忽视了父皇的苦心、朝臣的忠心;
警醒自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不能再被情感左右理智,不能再轻视朝堂上的每一个变数;可更多的,还是不甘——
他是大秦的皇帝,是嬴政亲手选定的继承人,他不能就此认输,不能真的承认自己如父皇所说那般不堪,不能让朝臣看轻,更不能让父皇失望。
可……或许真的应该更谨慎些?
扶苏轻轻叹了口气,指尖依旧冰凉,心里却渐渐有了一丝方向。
他缓缓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渐渐从茫然变得坚定,脚步不自觉地调转方向,再次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等着他处理,还有赵成——那个被他画了“共治天下”的大饼,却只能默默承受朝堂压力、独自扛起政务重担的丞相,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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