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队长那一声压抑着激动的传音，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断星堡高层有限的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最先赶到凝神静室外的，不是韩长老，而是负责黄一梦伤势的刘长老。
他几乎是脚下生风，几个呼吸间就从隔壁的丹房冲了过来，脸上还带着炼丹时沾染的些许丹火之气，眼神却明亮锐利得吓人。
“有动静了？什么动静？具体说说！”刘长老一把握住守卫队长的胳膊，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沉稳风度。
守卫队长连忙将方才自己感知到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气息波动，详细描述了一遍。
他着重强调了，那并非伤势恶化的紊乱，而更像是……沉寂许久的深潭，终于泛起了一丝代表着生命律动的涟漪。
“手指动了？你确定是自主的颤动，而非外力或阵法的干扰？”刘长老追问，手指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掐算推演。
“属下确定！那波动源自黄巡查本体，虽然微弱，但带有明确的神魂意志烙印！”守卫队长肯定道。
刘长老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光芒，他猛地转身，看向那扇厚重的石门，仿佛要透过岩石看到里面的景象。
“好！好！看来我们的判断没错，她真的找到了与那两股力量共存的方法，并且开始重新掌控身体了！
快，立刻加强‘凝神定魄’阵法的输出，同时准备好‘养魂汤’和‘润脉散’，一旦她意识进一步复苏，立刻用上！”
他语速极快地吩咐着，旁边的助手和守卫立刻行动起来。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韩长老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他显然是接到了传音后立刻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处理公务时的正式袍服，
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威严沉稳，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紧张和期待，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刘长老，情况如何？”韩长老走到近前，声音平稳，但目光已经锁定了刘长老。
刘长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动，将情况快速复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韩长老，这是个极好的征兆！
说明黄巡查的神魂已经从最危险的封闭状态中‘透’出来了，开始尝试重新连接身体。
虽然距离完全苏醒可能还需要时间，但最凶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韩长老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一瞬，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石门，仿佛在透过厚重的岩石凝视着里面的弟子。
“能确认她现在的状态吗？意识是否清晰？那两股力量……是否稳定？”
“暂时无法确认内部具体状态。
”刘长老摇头，“但根据气息波动判断，她的生命体征在好转，那两股古老力量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更加内敛和平稳，不像之前那样时刻散发着冲突的威胁感。
属下推测，她可能已经初步‘安抚’或者‘理顺’了那两股力量。”
“安抚？理顺？”韩长老咀嚼着这两个词，眼神深邃。
一个元婴修士，能够“安抚”连化神长老都束手无策的古老力量？这本身就意味着黄一梦此次经历，恐怕不仅仅是劫后余生那么简单，更可能是一场难以想象的造化。
“继续严密监控，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她顺利苏醒。
”韩长老沉声下令，“另外，黄巡查情况好转的消息，可以适当‘泄露’出去一些了。
尤其是……要让那些跳得比较欢的人知道，他们期待的某些‘变数’，恐怕不会发生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这段时间，丹鼎峰和一些其他势力的小动作，他并非不知情，只是黄一梦生死未卜，他需要集中精力应对幽墟行者的威胁和堡垒内部因此产生的动荡，暂时无暇分心清理。
现在，黄一梦的情况好转，某些人的算盘，也该敲打敲打了。
“属下明白！”刘长老和守卫队长同时躬身应道。
……
几乎是同一时间，巡查队驻地。
狄墨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烦躁地转着今天不知道第几百个圈。
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内心的焦虑却与日俱增。
五天！黄姐已经昏迷五天了！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外面那些苍蝇一样的窥探目光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快要炸了！
方澈依旧坐在石阶上，只是手里的子母镜副镜已经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
他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但眉宇间的沉重却丝毫未减。他时不时抬头看向医疗殿的方向，眼神空洞而疲惫。
周勤蹲在院子角落，正小心翼翼地给一盆从荒原移植过来的、名为“铁线蕨”的低阶耐旱植物浇水。
这盆草是黄一梦某次随手带回驻地的，一直由他照料。
他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给这盆草浇水，就能给远方昏迷的主人传递去一丝生机。
忽然！
一直伏在狄墨脚边假寐的星煞，猛地抬起了头！紫金色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激动和不确定的呜咽声，巨大的头颅转向医疗殿的方向，耳朵竖起，鼻翼剧烈翕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讯息！
“星煞？怎么了？”狄墨被它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星煞没有理会他，而是猛地站起身，朝着医疗殿的方向，发出了一声短促而高昂的咆哮！
“吼——！”
这咆哮声中，不再有之前的焦躁和暴戾，而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呼唤！
紧接着，它额头那紫金色的玄奥印记，竟然自行亮起了柔和的光芒，一闪一闪，仿佛在与远方某个存在共鸣！
狄墨、方澈、周勤三人同时愣住了，随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们的脑海！
“星煞它……难道是感应到了……”狄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睛瞪得滚圆。
方澈猛地站起身，连吊着的手臂都忘了疼，声音嘶哑：“黄师叔……是黄师叔有动静了？！星煞和师叔有灵魂契约，它能感应到主人的状态！”
周勤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星煞那发光的印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眶迅速泛红。
“妈的！肯定是！肯定是黄姐要醒了！”狄墨猛地一拍大腿，狂喜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焦虑，他一把抓住方澈没受伤的肩膀，用力摇晃，“老方！你听到了吗？！星煞有反应了！黄姐肯定没事了！”
方澈被他晃得伤口生疼，却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尽管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嗯！听到了！狄大哥，你轻点！我胳膊要断了！”
“走！去医疗殿！现在就去！”狄墨松开方澈，转身就要往外冲。
“狄大哥！等等！”方澈连忙拦住他，尽管自己也激动得浑身发抖，但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医疗殿守卫森严，没有韩长老或刘长老的允许，我们进不去的！而且黄师叔刚有起色，我们贸然过去，万一惊扰了她怎么办？”
狄墨急得抓耳挠腮：“那怎么办？！就在这里干等着？！”
“等消息。”方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韩长老和刘长老一定比我们更早知道情况。如果他们允许，会通知我们的。我们现在过去，只会添乱。”
他顿了顿，看向依旧朝着医疗殿方向低吼、印记闪烁的星煞，眼中闪烁着希冀：“而且，有星煞在，它比我们更能准确地感知黄师叔的状态。既然它这么高兴，说明黄师叔的情况一定在好转！”
狄墨听了，虽然依旧心急如焚，但也知道方澈说得有道理。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来回踱步的频率却更快了，嘴里不住地念叨：“对，对，不能添乱……星煞高兴就好，高兴就好……黄姐肯定没事了，肯定……”
周勤默默捡起地上的水壶，走到院子门口，朝着医疗殿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站直身体，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哨兵，守在那里，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希望。
整个巡查队驻地，因为星煞的异动，弥漫开一股压抑了许久后骤然爆发的、混杂着狂喜、期盼和忐忑的复杂气氛。
……
而此刻，在丹鼎峰驻地，吴副峰主的洞府内。
气氛却截然相反。
魏明垂手站在下首，脸色有些难看，正在汇报刚刚收到的、从医疗殿外围眼线传来的模糊消息：“……守卫似乎有些异动，刘长老急匆匆赶了过去，后来韩长老也去了。虽然无法得知具体情形，但根据守卫神情和动作判断，不像是什么坏事，倒像是……里面的人，可能有了转机。”
“转机？”坐在主位上，正端着一杯灵茶慢慢品着的吴副峰主，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向魏明，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魏明感到一股寒意，“你是说，那个黄一梦，可能死不了了？甚至……要醒了？”
魏明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头道：“目前只是猜测，但……可能性不小。我们安插在刑律殿的人，也隐约听到王振副殿主提过一句，说韩长老最近心情似乎好了些，不再像前几天那样阴郁。”
吴副峰主将茶杯轻轻放在旁边的玉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缓缓靠向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洞府内一片寂静，只有这轻微的敲击声回荡，每一下都仿佛敲在魏明的心上，让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半晌，吴副峰主才幽幽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命硬。那样都没死。”
他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醒了也好。一个昏迷的宝藏，固然容易下手，但一个活着的、可能蕴含着大秘密的‘钥匙’，或许……价值更高。”
魏明心中一凛，试探着问道：“峰主的意思是……？”
“她身上那两股力量，连幽墟圣使都动容，称之为‘古曜之约’和‘归墟源器’。”吴副峰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这其中蕴含的机缘，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之前想等她死了或永远昏迷，再想办法弄到她身上的东西。现在她既然可能醒来……那我们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魏明不解。
“拉拢，或者……控制。”吴副峰主淡淡道，“一个活着的、拥有特殊价值的元婴修士，比一个死人或废人，能做的事情多得多。尤其是，她现在重伤初愈，根基受损，又刚经历意识层面的剧变，正是心神最脆弱、最需要依靠和资源的时候。”
他看向魏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魏明，你之前不是说，她在堡垒内并无根基，唯一靠山韩长老态度也暧昧不明吗？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在她最虚弱、最茫然的时候，伸出‘援手’，提供她急需的丹药、资源，甚至……‘保护’。让她欠下我们丹鼎峰，或者说，欠下我吴某人的‘人情’。等到她恢复，甚至凭借那机缘更进一步时，这份‘人情’，可就值钱了。”
魏明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眉道：“峰主此计甚妙！只是……那黄一梦性子桀骜，油盐不进，之前我们多次示好或为难，她都软硬不吃。恐怕没那么容易拉拢。”
“那就找她的软肋。”吴副峰主语气淡漠，“是人就有弱点。她不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吗？那个叫狄墨的刺头，那个叫方澈的书呆子，还有那个新收的杂役周勤……从他们身上下手。或者，堡垒内不是还有她的‘盟友’吗？赵乾、林瑶、孙衍那几个？想办法制造点矛盾，让她孤立无援。到时候，我们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其中的意味，魏明已经心领神会。
“峰主高明！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魏明脸上重新露出阴冷的笑容，“属下这就去安排，先从她手下那几个蝼蚁开始……”
“不急。”吴副峰主摆摆手，“先确认她是否真的醒了，以及苏醒后的具体状态。另外，黑星裂谷那边的事情还没完，幽墟行者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堡垒现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记住，要慢，要稳，要让她……不知不觉地，走进我们为她准备好的‘网’里。”
“是！属下明白！”魏明恭敬应道，眼中闪烁着兴奋和恶毒的光芒。
黄一梦，就算你命大醒了又如何？
在断星堡这个棋盘上，你依旧只是一颗棋子。
而执棋的人，早已为你安排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
……
凝神静室内。
对外界因她而产生的种种波澜毫不知情的黄一梦，此刻正将全部心神，集中在重新掌控身体这件“小事”上。
动一下手指，已经耗尽了方才积攒起来的大部分气力。
但她没有停歇。在三角平衡相对稳定的状态下，她继续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微量的“古曜”修复之力，滋养着枯萎的经脉和肌肉，同时调动寂灭星辰元婴那缓慢恢复的法力，尝试着进行更复杂的动作。
手腕……可以微微转动了。
手臂……能抬起一丝了。
眼皮……好重，但似乎……能感受到光线了？
她尝试着，将一丝灵觉附着在眼皮的肌肉上，然后，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意志力，轻轻地……向上抬。
仿佛有千斤重闸被缓缓拉起。
一线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带着宁神玉柔和光晕的……光，映入了她许久未曾“看见”世界的眼眸。
尽管视线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浓雾，尽管只是睁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但，她看见了。
看见了静室顶部那雕刻着的、复杂的安神阵法纹路，看见了空气中缓缓流动的、带着药香的灵雾。
然后，她听到了。
听到了石门开启的“嘎吱”声，听到了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充满激动、仿佛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孩子……你……你能看见我吗？”
黄一梦努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面孔。
刘……长老？
她想说话，但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气流般的“嗬”声。
但这就够了。
足够了。
刘长老看着温玉床上，那个终于睁开了一丝眼睛，正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动眼球，试图看清周围，喉咙里发出细微声响的女子，这位见惯了生死、沉稳了一辈子的高阶丹师，竟然感觉鼻子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连忙稳住心神，俯下身，用最温和、最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别急，别说话。你醒了，这就好，这就太好了。我是刘长老，你现在很安全，在断星堡医疗殿。韩长老马上就到，你手下的人也都很好。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慢慢恢复。有什么需要，眨一下眼睛，或者动一下手指，告诉我们，明白吗？”
黄一梦看着眼前模糊却充满关切的面容，听着那温和而清晰的话语，一直紧绷到极致、如同钢丝般维系着的神魂，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靠的堤岸。
她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眼皮和虚弱到极点的灵觉，缓缓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的闭合，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失去意识的沉睡。
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与疲惫。
她，黄一梦。
在昏迷了整整五天之后。
终于，从那片吞噬一切的意识黑暗与混乱风暴中……
挣出了一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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