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六点，小星星被闹钟叫醒时，天刚蒙蒙亮。他躺在床上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出发去省城布展的日子。
从床上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窗外的天色。昨晚停电的区域已经恢复正常，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在晨曦中渐渐黯淡，像熬夜的人终于合上眼睛。小星星长舒一口气——来电了，至少设备充电没问题。
厨房里传来煎蛋的香味，林绵已经起床准备早餐了。“今天要出发了吧？”她把煎蛋盛进盘子，“东西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小星星快速洗漱完，坐在餐桌前，“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林绵把牛奶推到他面前。
“怕出岔子。”小星星咬了口面包，“展品能不能安全运到？布展时间够不够？展览时设备会不会出问题？还有……会不会根本没人来看？”
林绵笑了：“你这是把一年的担心都集中在今天了。来，听我说。”她坐下来，看着儿子，“你们准备了这么久，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检查过。那些老手艺人们把看家的东西都交给你们，是因为信任。孙馆长这样的专家特意来指导，是因为认可。有这份信任和认可打底，还有什么好怕的？”
“至于有没有人看，”林绵继续说，“记得你第一次录糖画声音回来那天吗？你说那个爷爷的手艺这么好，却没什么人注意。当时我就想，好东西不是没人欣赏，是缺少被看见的机会。现在你们创造了这个机会，让这些声音能被听见，这就够了。哪怕只有一个人被触动，这件事就值了。”
小星星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是啊，他们最初做这件事，不就是因为觉得那些声音值得被记住吗？现在有机会让更多人听见，已经是一种成功了。
吃完早饭，小星星最后一次检查背包。三支录音笔，充满电；备用电池，齐全；储存卡，清空完毕。他还特意带上了那支录了昨晚声音的录音笔——黑暗中的寻找声，陶片的敲击声，二胡的琴声。这些声音不打算公开展示，但对他个人有特别的意义。
七点整，他到达学校。活动室门口已经热闹起来——王老师正在指挥工人把打包好的箱子搬上一辆小货车，陈峰、小雨、苏晓晓、李明都到了，连小宇也破例请假来帮忙。
“小宇，你不是有培训吗？”小星星惊讶地问。
“跟老师商量了，上午请半天假。”小宇说，“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得出份力。下午的课不能缺，但至少能看到你们出发。”
小星星心里一暖。这就是团队，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这件事。
十几个箱子整整齐齐码在货车上，用绳索固定好。王老师像个经验丰富的老船长，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展品箱放中间，设备箱放两边，缓冲材料塞实……好了，出发！”
小货车缓缓驶出校门，他们则坐上学校安排的中巴车。车上除了团队成员和王老师，还有两位副校长和校报的记者——学校对这次展览很重视，专门派了人跟拍记录。
车程大约两小时。一开始大家还很兴奋，叽叽喳喳讨论着展览的事，但没过多久，夜里没睡好的疲倦涌上来，车厢渐渐安静。小星星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城市的高楼渐渐稀疏，田野和村庄开始出现，然后又进入另一个城市。省城到了。
省民间艺术展览中心坐落在老城区边缘，是一栋颇有年代感的建筑，灰砖红瓦，飞檐翘角，门前两尊石狮子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但走进大厅，却是现代化的布展空间，灯光柔和，温度适宜。
他们的展位在二楼东侧，位置不错，靠近楼梯口，人流应该不会少。但看到那个九平方米的空间时，大家还是倒吸一口凉气——比想象中还要小。
“这么点地方，能放下咱们那么多东西吗？”苏晓晓小声嘀咕。
“挤一挤，总能放下。”王老师倒是乐观，“布展讲究的是巧，不是多。开始吧！”
卸货，开箱，清点物品。一切顺利，所有展品都完好无损。但当真正开始布置时，问题出现了——他们设计的展板太大，墙面不够挂；展台放下去后，过道只剩一条窄缝；声音播放设备需要电源，但最近的插座在五米外……
“重新规划！”小星星当机立断，“展板不用全挂，选三幅最重要的。展台重新组合，把杆秤、陶罐、糖画工具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电源线……去买插线板！”
时间紧迫，展览中心下午两点就要清场，留给他们的布展时间只有四个小时。大家分头行动：陈峰和李明去买插线板，小雨和苏晓晓重新设计展板布局，小星星和小宇调整展台摆放。
忙乱中，小星星的手不小心碰到一个箱子，里面传出“叮当”一声脆响。他赶紧打开看——是那组陶片，用软布包裹着，幸好没碎。但这一声提醒了他：声音，他们最核心的是声音。空间再小，也要保证声音的呈现。
“我想调整一下思路。”小星星停下来，“我们一直在想怎么把东西摆进去，但忘了我们的优势——声音是立体的，可以充满整个空间。也许，我们应该用声音来定义空间，而不是用展品来填满空间。”
大家围过来。小星星继续说：“比如，我们可以设置声音动线——参观者一进来，先听到的是市井生活声，往前走听到手艺制作声，到最里面听到自然环境声。这样即使用眼睛看的是同一个空间，耳朵却经历了三个世界。”
“这个好！”小雨眼睛一亮，“就像园林设计中的‘移步换景’，我们是‘移步换声’。”
新的思路让布展工作有了方向。他们不再纠结于摆下所有东西，而是精选最具代表性的几件，其他的通过二维码呈现。空间被划分为三个无形的区域，每个区域有对应的主题音乐和核心展品。
市井生活区，他们放了声音地图，循环播放清晨菜市场的喧闹、午后巷子的静谧、夜晚糖画摊的滋啦声。手艺制作区，陈列着杆秤、蛐蛐罐、糖画工具，对应的声音是点星声、陶器敲击声、糖浆浇注声。自然环境区最简单——一面蓝色扎染布做的背景墙，播放着他们收集的雨声、风声、虫鸣声。
而最中间的互动区，摆着一张铺着蓝布的小桌，上面放着几支录音笔和耳机，还有一叠话题卡片。旁边立着一块牌子：“留下你的声音，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当所有东西就位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九平方米的空间，被布置得满满当当却又井井有条。深蓝色的扎染布给整个展区定下了沉静的基调，声波纹装饰画在墙面上像跳动的音符，几件老手艺的实物在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以了。”王老师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和最初设计的不完全一样，但现在这样更有味道。紧凑，但不拥挤；丰富，但不杂乱。”
小星星戴上耳机，把三个区域的音频都听了一遍。从市井喧闹到手艺声响再到自然之声，确实像完成了一次声音的旅行。他又走到展区外，从入口处往里看——路过的参观者会被声音地图吸引，然后自然地被引导向里走，最后在互动区停留。动线是流畅的。
“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王老师看看表，“两点清场，四点展览正式开始。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他们在展览中心外的快餐店解决了午饭。虽然是快餐，但谁也没吃出味道——心思全在下午的展览上。小星星只喝了半碗汤，就又开始检查设备清单。
“放轻松点。”陈峰拍拍他的肩，“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要相信我们做的是对的。”
“我不是怕出错，”小星星说，“是怕辜负。李师傅的秤，陶师傅的罐，糖画爷爷的工具……这些不只是展品，是他们的心血，他们的信任。”
“所以才要放轻松。”小雨接过话，“紧张会影响状态。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好东西好好地展示出来，把背后的故事好好地讲出来。至于结果，让参观者来评判。”
小星星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是啊，他能控制的只有过程，结果就交给观众吧。
下午三点半，他们回到展位做最后准备。小星星把一支录音笔藏在展台下方，调到持续录音模式——这是孙馆长建议的，记录展览现场的声音。另一支录音笔放在互动区，用于录制参观者的留言。
四点整，展览正式开幕。入口处传来人群涌入的声音，脚步声、交谈声、惊叹声由远及近，像潮水般涌进展厅。
最初的半个小时，人流主要聚集在一楼的主展区和几个知名艺术家的展位。二楼相对冷清，只有零星几个人上来。小星星他们站在展位里，看着偶尔经过的参观者，心里有些焦急。
“要不要主动招呼？”苏晓晓小声问。
“再等等。”小星星说，“让人自然地发现，比硬拉进来要好。”
正说着，一对老夫妇慢悠悠地逛过来。老先生戴着老花镜，背着手，老夫人挽着他的胳膊。他们在声音地图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咱们市的街巷图啊。”老先生眯着眼睛看，“哟，这儿不是我以前上班经过的那条路吗？”
小星星适时地上前：“爷爷好，这是我们制作的城市声音地图。您刚才说的那条路，我们录了那里的声音，您要听听吗？”
他递上耳机。老先生戴上，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是这个声音！早上六点的自行车铃声，七点的豆浆叫卖声……几十年了，还是这个节奏。”
老夫人也好奇地戴上另一只耳机，听着听着，眼眶就湿了。“这是我娘家的巷子，”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小时候每天清晨，都能听到摇铃声——收废品的来了。后来搬了家，再没听过。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
两位老人在展位前停留了很久，不仅听了声音地图，还仔细看了杆秤和蛐蛐罐。老先生是退休工程师，对手工艺特别感兴趣，问了很多专业问题。小星星一一解答，还播放了点星和开窑的录音。
“真好，真好。”老先生离开时连连点头，“年轻人做这个，有意义。这些东西，这些声音，再不记下来，就真的没了。”
第一对参观者带来的感动还没平复，又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被声波纹装饰画吸引过来。
“这是什么？现代艺术？”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好奇地问。
“是声音的视觉呈现。”小雨上前讲解，“每幅画对应一段声音。比如这幅细密的波纹，是手工杆秤点星的声音；这幅圆润的波纹，是陶器敲击的声音……”
她播放了对应的音频，年轻人们发出惊叹。“原来声音长这样！”“好神奇，不同的声音真的有完全不同的形状！”
他们在互动区停留的时间最长，每个人都录了一段声音留言。有个男生录的是篮球入网的声音——“这是我的青春”；一个女生录的是外婆哼的童谣——“这是我想永远记住的温暖”。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有带孩子来的家长，小朋友对糖画工具特别感兴趣，小星星现场用带来的糖料做了个小蝴蝶，虽然不是真正的糖画，但那“滋啦”声一响起，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
有摄影爱好者，对着展品和声波纹画拍个不停。有研究民俗的学者，仔细询问每个展品的背景和采集过程。还有像小星星他们一样的中学生，惊讶地发现同龄人能做这样的事。
人流渐渐多起来，九平方米的展位显得有些拥挤，但气氛却越来越热烈。小星星和团队成员轮流讲解，嗓子都有些哑了，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因为他们看到，那些他们珍视的声音，真的能触动人心；那些他们记录的手艺，真的有人在意。
下午五点左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展位前——是孙馆长。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中式外套，依然拄着那根竹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
“孙馆长！”小星星赶紧迎上去。
“别招呼我，你们忙你们的。”孙馆长摆摆手，“我就是来看看。”
但他一来，还是吸引了不少注意。有认识他的人过来打招呼：“孙老，您也来看这个展？”
“来看看孩子们做得怎么样。”孙馆长笑着回应，然后在展位里慢慢走了一圈，每个展品都看得很仔细，每段声音都听得很认真。
看完后，他把小星星叫到一边：“布置得不错，比我想象的还好。特别是用声音划分空间的想法，很巧妙。”
“是临时调整的，”小星星实话实说，“原来设计的展板太大，放不下。”
“有时候限制反而是创造的动力。”孙馆长说，“九平方米，逼着你们做减法，反而突出了最精华的东西。这就叫‘螺蛳壳里做道场’。”
他又指了指藏在展台下的录音笔：“在录现场声音？”
“嗯，按您的建议，记录参观者的反应。”
“很好。”孙馆长点点头，“展览结束后，这些现场声音可以和展品声音对照着听，会很有意思。一个是静止的历史声音，一个是流动的现实反应，两者对话，才是完整的记忆。”
正说着，展位里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被家人推着过来，在杆秤展台前停留了很久。老人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秤杆，嘴唇微微动着。
小星星走过去，蹲下身：“爷爷，您想说什么？”
老人抬起头，眼睛混浊但闪着光：“我……我以前，就是做秤的。”
一句话，让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老人的儿子解释道：“我爸做了四十多年秤，后来手抖了，做不了了。这几年记忆力越来越差，好多事都忘了，没想到看到这个……”
小星星心里一紧，赶紧问：“爷爷，您能跟我们说说怎么做秤吗？”
老人盯着那杆秤，许久，缓缓开口：“选料要硬木，柞木最好……刨光要匀，一点毛刺都不能有……点星最难，手要稳，心要静……”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有些地方明显记不清了。但那种神情，那种语气，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这是一位老手艺人，在记忆的碎片中打捞自己一生的技艺。
小星星悄悄打开录音笔。这段意外的讲述，比任何精心准备的采访都珍贵。
老人讲了十来分钟，累了，靠在轮椅上休息。他的儿子连连道谢：“谢谢你们，真的。我爸已经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好多时候连我们都不认识。今天看到这些，好像又把他带回了过去。”
临走时，老人突然抓住小星星的手，用力握了握。那双手干枯，布满老年斑，但握力却出乎意料地大——那是做了四十年手工的手，肌肉记忆还在。
这个插曲让展位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但也更加深厚。小星星突然明白，他们做的不仅是记录手艺，更是连接记忆。对那些老手艺人来说，这些声音、这些物件，是他们生命的坐标。失去了这些，就像失去了回家的路。
展览继续进行。天色渐晚，展厅里的灯光更加柔和。人流少了一些，但留下来的人往往看得更仔细，听得更认真。
小星星趁间隙检查了一下隐藏的录音笔——已经录了三个多小时，储存空间还很充足。他戴上耳机，快进着听了一小段：参观者的惊叹声、孩子们的欢笑声、老人们的感慨声、讨论问题的交流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确实如孙馆长所说，是展览最生动的注脚。
互动区的录音笔也录了不少内容。小星星简单听了几段留言：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想录下我女儿第一次叫‘爸爸’的声音，可惜那时候没录下来。现在她上大学了，离家千里。如果可以，我想对当年的自己说：多录点，以后都是宝贝。”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我是外地来上学的，想家了。我们家乡有打糍粑的声音，‘咚咚咚’，特别有节奏。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要过年了。”
一个老人的声音：“我录段咳嗽声吧。老了，身体不好，这咳嗽跟了我十年。但这也是我活着的证明，不是吗？”
每段留言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小星星听得眼眶发热。他们设置这个互动区时，只是想收集一些声音素材，没想到收获了这么多珍贵的情感。
晚上七点，展览第一天即将结束。人流渐渐散去，展厅里安静下来。小星星和团队成员开始收拾整理，准备闭馆。
“怎么样，累不累？”王老师问大家。
“累，但是值得。”苏晓晓揉着发酸的小腿，“我今天讲了不下一百遍糖画的故事，但每次讲，都还是觉得感动。”
“我数了数，”陈峰说，“今天大概有三百多人来过咱们展位，其中两百多人听了完整讲解，八十多人录了声音留言。这个数据，很不错了。”
确实不错。对于一个学生团队的展位来说，这样的人流量和参与度，已经超出预期。
他们正收拾着，展览中心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你们是‘手的记忆’展位吧？今天观众反馈很好，有几个媒体想采访你们，明天上午方便吗？”
“媒体采访？”几个人都愣住了。
“对，省电台的一个文化栏目，还有本地晚报的记者。”工作人员递过来两张名片，“如果同意，我帮你们约时间。”
小星星接过名片，手有些抖。省电台，本地晚报……这些对他们来说，曾经是遥不可及的媒体。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小星星说。
“当然，明天给我答复就行。”工作人员笑笑，“对了，还有件事——今天的观众投票，你们的展位目前排第三。如果保持到展览结束，有奖金哦。”
工作人员走后，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笑了出来。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一种被认可的笑，一种“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的笑。
“第三名！”李明兴奋地说，“咱们后面还有几十个展位呢！”
“媒体采访怎么办？”小雨有些紧张，“我没接受过采访。”
“一起面对。”小星星说，“我们是一个团队，采访也应该一起。王老师，您觉得呢？”
王老师点点头：“这是你们的机会，也是项目的机会。好好准备，实话实说就行。你们做的事，本身就足够打动人。”
收拾完展位，已经是晚上八点。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展览中心，夜风一吹，才感觉浑身酸痛。
“回酒店好好休息，”王老师说，“明天还有三天呢。”
他们住在展览中心附近的快捷酒店，两人一间。小星星和陈峰一间，进房间后，两人几乎同时瘫倒在床上。
“我的脚不是我的脚了。”陈峰呻吟道。
“我的嗓子也不是我的嗓子了。”小星星的声音确实有些沙哑。
但躺了不到五分钟，小星星又挣扎着坐起来，打开电脑：“我得把今天的录音备份一下。”
“明天再弄不行吗？”
“不行，今天的声音，今天就要保存好。”小星星坚持，“而且我想听听那个做秤的老爷爷说了什么。”
他找到那段录音，戴上耳机。老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缓慢，颤抖，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岁月的分量：“……秤杆要直，人心要正……一斤十六两，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禄寿三星……少一两损福，少二两伤禄，少三两折寿……做秤的人，自己心里要先有杆秤……”
听着听着，小星星的眼睛湿润了。这些话，李师傅也说过类似的，但从这位已经记忆模糊的老人嘴里说出来，格外让人心酸。那是即将消失的声音，即将被遗忘的智慧。
“你在哭吗？”陈峰坐起来问。
小星星摘下耳机，抹了把眼睛：“没有，就是……有点难过。这么好的手艺，这么深的道理，如果没人记下来，就真的没了。”
“所以我们才在做这件事啊。”陈峰说，“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被触动，那么多人愿意听。这说明，这些声音不是没人要了，是缺少被听见的渠道。我们就是那个渠道。”
小星星点点头，继续整理音频。他把今天的录音分成几类：现场环境声、参观者反应声、互动留言声、意外采访声（比如那位老手艺人）。每一类都建立单独的文件夹，做好标签和说明。
这个习惯是从孙馆长那里学来的——详细的背景说明，才能让声音档案有价值。否则，一段孤零零的录音，谁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录？谁录的？在什么情况下录的？
整理完已经十点多了。小星星关掉电脑，走到窗边。酒店房间在七楼，可以俯瞰省城的夜景。灯火璀璨，车流如织，这是一个繁华的现代都市。但在那些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在老城区的巷陌深处，依然有手工杆秤的叮当声，有陶器出窑的咔嚓声，有糖浆浇注的滋啦声。
这些声音很微弱，很容易被城市的喧嚣淹没。但正是这些微弱的声音，连接着这座城市的过去，定义着这座城市的温度。
“想什么呢？”陈峰也走过来。
“想声音和城市的关系。”小星星说，“你看，城市在变，声音也在变。我们小时候还能听到磨刀匠的吆喝声，补锅匠的敲打声，现在几乎听不到了。再过十年、二十年，可能连杆秤、糖画这些声音也会消失。到那时，这座城市会变得很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没有记忆的声音。”
“所以我们才要记录啊。”陈峰说，“把现在的声音留下来，给未来的人听。让他们知道，这座城市曾经有这样的声音，曾经有这样生活过的人。”
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那是现代城市的声音，紧急，刺耳，关乎生死。而他们记录的那些声音，缓慢，温和，关乎生活。
两种声音都是真实的，都需要被听见。小星星突然想，也许下一次，他们可以记录一些现代城市的声音——地铁进站的轰鸣，电梯开关的叮咚，扫码支付的提示音……这些声音，同样是这个时代的印记。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林绵打来的视频电话。
“妈，还没睡？”
“等你报平安呢。”林绵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家里的客厅，“今天怎么样？”
小星星把手机摄像头转向窗外的夜景：“您看，我们在省城呢。今天展览很成功，好多人来看，还有媒体想采访我们。”
“真的啊？”林绵的声音里满是惊喜，“我就说你们能行。累坏了吧？”
“累，但是高兴。”小星星说，“妈，今天我们遇到一位老爷爷，以前是做秤的，现在记忆都不清了，但看到我们的杆秤，还能说出怎么做。我录下来了，回去给您听。”
“好，好。”林绵连连点头，“这些老人家，一辈子就守着那点手艺。你们能把他们的声音留下来，是积德的事。”
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小星星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老人抚摸秤杆的手，孩子听到糖画声时闪亮的眼睛，年轻人在声波纹画前的惊叹，还有孙馆长那句“螺蛳壳里做道场”……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床上爬起来，从背包里掏出那支录了昨晚声音的录音笔。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黑暗中的呼吸声，衣服摩擦声，陶片的“叮”一声，校门的关门声，街道的夜声，二胡的琴声……这些声音，是展览的前奏，是旅程的开始。
听着听着，他在二胡声中沉沉睡去。梦里，他看见很多手——李师傅点星的手，陶师傅揉泥的手，糖画老人浇糖浆的手，还有今天那位老手艺人颤抖的手。这些手在空中舞动，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
而他们的录音笔，正在努力地把这首无声的乐曲，变成有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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