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白那带着戏谑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厢房内漾开一圈微妙的涟漪。他分明是察觉到了陆明渊方才在门外驻足聆听，更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被强行压下的酸涩。
陆明渊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劳苏先生挂心，本官无恙。”他目光转向沈清漪，刻意避开了苏墨白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视线，“既已有了新思路，便是好事。不知试药需准备些什么？本官即刻令人去办。”
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维持着一县之尊的冷静与权威。
然而，苏墨白却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肯轻易放过这难得的趣事。他见陆明渊避而不谈，眼中笑意更盛，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准备之事不急。”苏墨白摆了摆手，姿态悠闲地重新坐下，甚至颇为自然地伸手，将沈清漪面前那杯未曾动过、已经微凉的药茶往她手边又推近了些，语气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清漪，说了这许久，嗓子定然干了，先润润喉。你这病后体虚，最忌劳神，有些琐碎之事，交予我去斟酌便是。”
他这一声“清漪”叫得自然无比，动作也透着不经意的亲近，与方才研讨医理时的专注严谨判若两人。
沈清漪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了陆明渊一眼，见他面色似乎更沉凝了几分，心中莫名一紧，连忙对苏墨白道：“苏先生客气了，我…”
她话未说完，苏墨白已笑着打断，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瞟向陆明渊：“诶，这有何客气？医者同心，共克时艰嘛。说起来，方才与清漪你讨论那‘虫毒’阴寒之性，倒是让我想起一桩趣事。昔年在南疆，我曾见当地土人用一种特殊的‘阴阳和合汤’来平衡此类寒热交错之症，其中有一味主药，需在月圆之夜，由心意相通的男女二人共同采集，方得其效，你说奇也不奇？”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像是在继续讨论医术，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尤其是那“心意相通的男女”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陆明渊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如何听不出苏墨白话中的调侃之意？这分明是在暗指他与沈清漪研讨时的那种默契！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愈发明显的烦躁，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官腔的冷硬：“苏先生，南疆趣闻，还是容后再叙。当下要紧的，是清河县数万百姓的性命。试药需要何物，还请先生明言，本官也好早做安排。”
他刻意强调了“数万百姓”和“本官”，试图将对话拉回公事公办的轨道，也在无形中划清界限，提醒苏墨白注意身份。
苏墨白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以手支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拖长了声调：“哦——对，对！是在下疏忽了。县令大人日理万机，既要弹压民乱，又要追查贪墨，如今还要为这疫情忧心，实在是辛苦，辛苦啊！”
他嘴上说着“辛苦”，眼神里却满是“我看你能装到几时”的戏谑笑意，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不像苏某，一介闲散游医，无官一身轻，只需陪着清漪…哦不，是协助沈姑娘，钻研这医道病理便可。说来，能与沈姑娘这般医术精湛、心思灵巧之人切磋探讨，实乃人生一大乐事。方才若非沈姑娘提醒，那枯矾的用量，苏某险些就过于孟浪了。”
他左一个“清漪”，右一个“沈姑娘”，语气亲疏转换自如，每一句都像是在陆明渊心头的醋海里精准地投入一颗小石子。
陆明渊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下颌线越收越紧，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他知道苏墨白是故意的，这家伙就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软肋，正在乐此不疲地撩拨。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弦绷紧的声音。他想厉声斥责苏墨白不分场合，想直接下令让他出去，想…
但他的目光触及到沈清漪那带着些许困惑和担忧的眼神，看到她因讨论而略显疲惫却依旧认真的面容，所有的冲动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他不能失态，尤其是在她面前。
“苏、先、生。”陆明渊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锐利如刀，直射向苏墨白，“若无事，便请尽快拟定所需药材清单。本官还有公务处理，恕不奉陪！”
说完，他不再看苏墨白那令人火大的笑容，转向沈清漪，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消融的冷硬：“清漪，你好好休息，勿要再劳心。若有任何需要，让玲珑直接来找我。”
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找我”二字，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然后，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官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厢房，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看着陆明渊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苏墨白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心情极好。
沈清漪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苏先生，您何必故意气他…”
苏墨白止住笑，拿起笔，一边开始书写药材清单，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沈姑娘不觉得，咱们这位平日里冷静自持、仿佛万事皆在掌握的县令大人，方才那副强装镇定、实则醋意翻腾的模样，颇为有趣么？”
他笔下不停，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况且，偶尔让他急一急，也好。免得有些人，总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沈清漪闻言，微微一怔，看着苏墨白笔下流畅的字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无声交锋带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与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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