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半残缺的莲花,隔着咫尺天涯的距离,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凌霜与白发老妪之间。它们曾是完整的一体,承载着一个母亲全部的生命与守护,如今却像那段被强行撕裂的过往,一半在尘埃中沉寂,一半在血泪里漂泊。
凌霜站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像是风中一株被连根拔起的芦苇,失去了所有赖以支撑的土壤。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老妪手中的那半块玉佩和那只残破的木鸟上,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距。
她的世界,正在崩塌。
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无声的内陷。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活在一座由仇恨筑成的坚固堡垒里。堡垒的墙壁,是柳氏的恶毒;堡垒的地基,是凌家的冷漠;而堡垒的穹顶,则是母亲苏氏那场“无情”的病逝与抛弃。她在这座堡垒里,用恨意作为砖石,用复仇作为燃料,将自己锻造成了一柄名为“烬羽”的利剑,锋利,冰冷,且目标明确。
可现在,昀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柳氏的恶毒是真的,但那只是棋子;凌家的冷漠是真的,但那源于恐惧与愧疚;而母亲苏氏的抛弃……那竟是世上最深沉、最悲壮的爱。
她的堡垒,在一瞬间,化为了齑粉。
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意,原来是母亲用生命为她披上的伪装。
她引以为傲的坚韧,原来是母亲用死亡为她点燃的薪火。
她视若珍宝的“烬羽”之名,竟是在践踏一份她从未理解过的守护。
“呵呵……”
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笑声,从凌霜的喉咙里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纯粹的、茫然的荒芜。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老妪,越过昀,落在了易玄宸的脸上。
易玄宸的心猛地一揪。他从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爱,而是一种……彻底的“空”。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场真相的风暴彻底掏空,只剩下一具美丽的、正在风化的躯壳。
“易玄宸……”她轻声唤他,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青烟,“我……恨了什么?”
易玄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她恨错了人?告诉她,她多年的坚持只是一个笑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最残忍的凌迟。
“我……为了什么而活?”
她又问,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易玄宸的心上。他看到,凌霜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无法抑制的痉挛。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开始汇聚起某种东西。不是泪水,而是一种比泪水更沉重、更滚烫的液体。那是她整个世界的废墟,在挤压着她最后一点神智。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要将心肺都撕裂的哭喊,终于从她口中爆发出来。
这一声,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那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一种……纯粹的、崩溃的悲恸。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走了太久太久,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追寻的方向,竟是通往万丈深渊。
她手中的半块玉佩“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她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挤碎。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恨你……”
她的哭喊变成了语无伦次的呢喃,泪水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疯狂地从指缝间涌出。她恨过,怨过,杀过,她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早已心如铁石。可她从未想过,自己这副坚硬的铠甲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如此柔软、如此渴望母爱的心。
真相,就是最锋利的剑,一剑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一剑剖开了她最深的伤口。
昀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虚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等待了三千年,见过无数惊才绝艳的守渊人后裔,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她的意志坚韧如万年玄冰,足以承受妖力的反噬;可她的情感,却又纯粹如初雪,在真相面前,会融化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
旧世界的崩塌,是新世界诞生的前兆。
他知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蜕变。凤凰涅盘,必先浴火。而这场悲恸,便是焚尽她旧我的那场烈火。
易玄宸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他快步上前,不顾一切地将蜷缩在地上的凌霜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铁,却又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滚烫。那冰与火的交织,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或许是为他父亲的沉默,或许是为他最初的利用,又或许,只是为眼前这个女子所承受的一切,感到无尽的痛惜。
凌霜在他的怀里,起初还在挣扎,但很快,她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无力地靠着他,将所有的泪水与悲伤,都尽数倾泻在他的胸膛上。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的脆弱。
不是作为“烬羽”妖女,不是作为凌家嫡女,只是作为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这场崩溃,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的声音完全沙哑,直到她的泪水流干,直到她的身体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他怀里微微地抽搐着。
洞窟内,终于恢复了寂静。
昀看着相拥的两人,没有出声打扰。而那位白发老妪,早已转过身去,用粗糙的手背,悄悄抹着眼泪。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变化,正在凌霜的体内发生。
一直以来,她的灵魂深处,都存在着两个意识。一个是属于“凌霜”的,被仇恨与痛苦包裹,沉寂而压抑;另一个是属于“烬羽”的,充满了妖的野性与复仇的火焰,霸道而张扬。她们相互争夺,相互纠缠,构成了她矛盾的内在。
可现在,当“凌霜”的意识因为真相的冲击而彻底崩溃,当支撑“烬羽”存在的恨意根基轰然倒塌,那个一直与她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妖魂,那个名为“烬羽”的意识,却……没有趁虚而入。
没有嘲讽,没有抢夺,没有狂喜。
什么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寂。
仿佛那个一直与她吵闹不休的室友,在这一刻,也累了,倦了,选择了沉沉睡去。那股属于妖魂的、狂暴的火焰,仿佛被这场悲伤的海洋彻底淹没,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沉入了灵魂的最深处,陷入了无法被唤醒的沉眠。
凌霜的哭声停了。
她缓缓地,从易玄宸的怀中抬起头。
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眼眶红肿,眼神却不再是空洞,也不再是悲恸。那是一种……纯粹的、清澈的茫然。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那个一直盘踞在她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了。
那股随时可能失控的、灼烧她经脉的妖力,变得温顺而沉寂。
她第一次,也是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掌控了自己的这具身体。
没有任何人与她争夺。
没有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没有意志在她的指尖冲撞。
她是这具身体唯一的主人。
可是,预想中的强大与掌控感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虚与迷茫。
就像一个习惯了与鬼魂同住的人,某天醒来,发现那个鬼魂消失了,留下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孤寂。
烬羽……沉睡了。
这个曾经是她力量与恨意化身的意识,在她最崩溃的时候,选择了退场。这不是胜利,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失去。
她是谁?
没有了恨意作为坐标,没有了烬羽作为对立,她……还是“凌霜”吗?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沾满鲜血,曾燃起妖火。可现在,它们只是普通的手,安静,而无助。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昀,看着易玄宸,看着老妪,看着这个冰冷的洞窟。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我……是谁?”
她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片纯粹的、孩童般的迷茫。
昀的虚影微微一顿,他似乎也没料到烬羽会陷入沉寂。但这并未打乱他的计划,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
他看着凌霜那片空白的灵魂,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
“复仇的火焰,已经燃尽。现在,你需要寻找的,是守护的力量。”
“你不再是凌霜,也不再是烬羽。”
“你是……她们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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