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酵的毒种
流浪者舰队离开后的第九十六小时,星环王座的内部压力达到了临界点。
最初是沉默的对抗:生产线上的工人故意放慢装配速度,餐厅里“铁壁派”和“自由派”分桌而坐互不理睬,网络上虽然被严格管制,但私下的加密通讯群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接着是公开的质疑:三名中层军官在战术会议上公开质问“为何不公布流浪舰队逃亡路线的详细情报”,七名科学家联名要求“重新评估战争胜算并制定更现实的战略”。
然后,在第一百零二小时,导火索被点燃。
“第三居住区c-7区发生武装冲突,伤亡情况不明!”
紧急通讯刺破指挥中心的压抑氛围。伊芙琳从全息沙盘前抬起头,她的眼角因连续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武装冲突?教团渗透进来了?”
“不……是内部冲突。”通讯官的声音艰涩,“平民……和治安部队。”
伊芙琳的瞳孔收缩。
实时画面接入主屏幕:第三居住区c-7广场,曾经是市民休闲聚集地,此刻却变成了战场。大约两百名平民——有工人、商贩、学生、老人——手持从维修工具到自制能量棒的各式武器,与一支五十人组成的治安部队对峙。地面上已经倒下了十几个人,鲜血在仿生态草坪上晕开刺目的红。
“起因?”伊芙琳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初步报告……是一个叫马尔科的机械师的儿子,在前线牺牲的消息传回来了。他的邻居指责他‘既然儿子都送上了前线,为什么老子要当逃兵’——他们知道了马尔科登上了流浪舰队。冲突从口角升级,然后……”
画面中,一名年轻女子高举着数据板,上面滚动播放着前线阵亡名单。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被监控系统清晰捕捉:
“看看这些名字!艾伦·雷诺,二十二岁,三天前死在审判者的光束下!他的父亲马尔科在哪里?在逃跑的舰队上!而我们呢?我们的孩子、丈夫、父母在前线送死,那些‘精英’却带着我们的技术、我们的资源、我们的希望逃跑了!”
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治安部队队长试图维持秩序:“退后!根据《紧急状态法》第七条,集会超过二十人需要——”
一块金属零件砸在他的头盔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去你的紧急状态法!”一个壮硕的工人嘶吼,“我们要的是公平!要么把那些逃兵抓回来,要么让我们也离开!”
“对!要么公平战斗,要么公平逃亡!”
人群开始向前推进。治安部队举起了防暴盾牌,但他们的武器是低功率眩晕枪——设计用来对付单个暴徒,而不是愤怒的人群。
伊芙琳看着画面,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击出一串密码。那是星环王座防御系统的三级授权,允许使用“非致命性压制武器”。
但她犹豫了。
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个高举数据板的年轻女子,是三个月前在“文明存亡志愿者”招募会上第一个签名的女孩。那个扔出金属零件的工人,曾在一周前因为连续工作三十小时维修机甲而晕倒在生产线旁。
这些人不是叛徒,不是教团信徒,甚至不是懦夫。
他们是绝望者。
“执政官!”沃顿元帅的通讯强行插入,“我调遣了机动步兵连前往c-7区,将在三分钟内抵达。请求授权使用镇压协议——包括实弹武器。”
“否决。”伊芙琳毫不犹豫。
“您没看到吗?这是叛乱的苗头!如果不立刻扑灭,整个星环王座都会——”
“用实弹镇压自己的民众,沃顿元帅,”伊芙琳打断他,“那我们和议会里那些自相残杀的疯子有什么区别?”
元帅沉默了,但他的脸在通讯画面中扭曲着愤怒。
伊芙琳深吸一口气,接通了公共广播系统。她的声音同时传向c-7广场、星环王座所有公共区域、以及仍在线的通讯网络:
“这里是执政官伊芙琳·冯·阿尔特米西亚。所有在c-7区的民众,请听我说。”
广场上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无数张脸转向最近的扬声器方向。
“我知道你们的愤怒。我知道你们的不公。我知道,当你们听说有人离开时,那种被背叛的感觉。”伊芙琳的声音没有慷慨激昂,只有疲惫的真实,“但请看看你们周围——看看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他们是你们的邻居,你们的同胞。伤害他们的不是教团,不是审判者,是我们自己。”
人群中有人低头看向伤者,表情动摇。
“流浪舰队离开,是我的决定。”伊芙琳继续说,这句话让指挥中心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她,“不是批准,但……我选择了放行。因为我认为,人类文明不应该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一场胜算渺茫的战役上。这个决定可能是错的,所有责任在我。”
她停顿了一秒:
“但现在,留在星环王座的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我们可以继续互相攻击,消耗最后的资源,让教团不战而胜。或者——我们可以选择相信,即使有人离开,即使有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留下的人依然可以团结起来,为了那些离开的人争取时间,为了那些已经牺牲的人赋予意义。”
画面中,那个年轻女子放下了数据板,她在哭。
“我无法承诺胜利。”伊芙琳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甚至无法承诺大多数人能活下来。我只能承诺一件事:只要我还站在这里,星环王座就不会对自己的民众开枪。我们要战斗,但我们的敌人只有教团,只有寂静终焉,没有彼此。”
她关闭了广播。
广场上,人群开始慢慢放下手中的“武器”。治安部队的队长也示意部下收起盾牌。伤者被抬出,医疗机器人滑行到场。
冲突暂时平息了。
但伊芙琳知道,毒种已经种下,它只是潜入了更深的地下。
二、防线的裂缝
深红星海在前往中枢星的航程中收到了星环王座的紧急简讯。
“内部冲突,伤亡二十七人,已暂时平息。”卡兰念出文字报告,眉头紧锁,“执政官公开承担了放行流浪舰队的责任……她在玩火。”
林星的全息影像坐在副驾驶位——他的本体仍在星环王座接受治疗,但通过神经链接远程接入。此刻他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不只是玩火。她在试图用个人威望弥合已经出现的裂痕。但威望是消耗品,用一次少一次。”
星海的主AI投射出分析结果:“根据历史数据模型,类似规模的文明在面临存亡危机时,内部团结度会在‘撤离事件’后下降40%至60%。执政官的公开讲话可能暂时提升了10%至15%,但效应将在七十二小时内消退。关键变量在于——是否会有新的触发事件。”
“比如我们任务失败?”卡兰苦笑。
“比如我们任务失败。”星海确认。
就在这时,警报响起。
“侦测到大规模跃迁信号!方位:7-4-3,距离:零点三光年!数量……超过五十个独立信号源!”
卡兰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深红星海从巡航模式切换为战斗配置,装甲板展开,光束步枪从背后武器架自动滑入机械手中。林星的远程链接同步率提升,负责火控和传感器分析。
“能识别型号吗?”
“信号特征匹配……是人类舰船。”林星的报告带着困惑,“但不是星环王座的制式舰队。等等——这是……第六舰队的识别码!”
第六舰队。
卡兰的脑海中闪过资料:那是三个月前在“虫海战役”中损失惨重、被迫撤回后方休整的一支主力舰队。指挥官是海因里希上将,一个以谨慎——或者说保守——着称的老派军人。理论上,第六舰队此刻应该在“织女星”造船厂进行维修和整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前往中枢星的方向?
通讯请求强行接入。
出现在屏幕上的正是海因里希上将。这位白发将军的脸如同石刻,每一道皱纹都写着不悦:“深红星海,这里是第六舰队旗舰‘坚毅号’。请立即停止前进,并说明你们的任务目的。”
卡兰看了一眼林星,后者点点头,示意由他回应。
“上将,我们是奉执政官直接命令,前往中枢星系执行干扰审判者进化的任务。请你们让出航道。”
“干扰审判者?”海因里希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用一台机甲,对抗那种东西?执政官是疯了吗?还是说,这只是个幌子,实际上你们是去接应那些‘流浪者’?”
卡兰感到血液涌上头顶:“注意你的言辞,上将。我们是去战斗,不是去逃跑。”
“战斗?在议会刚刚自相残杀,执政官放走逃兵,整个星环王座内乱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们是去战斗?”海因里希的声音提高,“听着,士兵。我收到了可靠情报——审判者的进化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你们过去只是送死。而我的舰队,有更重要的任务。”
林星插话:“什么任务?”
海因里希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说:“第六舰队将前往‘方舟七号’殖民星系,建立新的防线。那里有完整的工业基础,三个资源丰富的行星,而且远离当前主要战区。我们将在那里重组力量,等待时机。”
卡兰听懂了。
这不是战术转移。
这是另一次逃亡——以军事行动为名义的,有组织的逃亡。
“你是要违抗执政官的统一指挥令。”卡兰的声音冰冷。
“指挥令?”海因里希笑了,“当最高议会已经崩溃,执政官的合法性本就存疑。当她自己都放走了一整支逃跑舰队,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服从?听着,年轻人,我打了四十年仗,我见过太多‘为大局牺牲’的把戏。这次,我不玩了。第六舰队五千二百名官兵,三万随军家属,我们不打算死在一个毫无胜算的防御战里。”
他向前倾身,脸几乎贴到屏幕上: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让开道路,让我们过去。第二,试着阻止我们——用你那台漂亮的机甲,对抗四十二艘主力舰、十八艘巡洋舰、以及配套的护航舰队。选吧。”
通讯切断。
深红星海的驾驶舱内陷入死寂。
林星率先开口:“不能让他们走。如果第六舰队撤离,织女星星域就门户大开,教团可以从侧翼直接威胁星环王座的后方。而且……如果其他舰队效仿,整个防线会在几小时内崩溃。”
卡兰看着传感器界面上那密密麻麻的红点。第六舰队虽然受损,但仍然是人类最精锐的太空力量之一。深红星海很强,但还没有强到单挑整支舰队的程度。
“星海,”他说,“计算胜算。”
“直接对抗,胜利概率:2.1%。拖延时间,等待星环王座援军的概率:14.7%。但援军最快需要四小时抵达,而第六舰队预计在一小时十五分钟后完成所有舰船的跃迁准备。”
时间不够。
卡兰握紧操纵杆,关节发白。
他想起了马尔科,那个选择离开的父亲。想起了海因里希,那个选择“保存实力”的将军。想起了伊芙琳,那个选择承担所有责任的执政官。
每个人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都在撕裂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文明。
“林星,”他嘶哑地说,“启动‘深红协议’。”
林星猛地转头:“你确定?那会——”
“我知道后果。”卡兰打断他,“但如果我们在这里放走第六舰队,就等于向全人类宣布:逃跑是被允许的,叛逃是没有代价的。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第七舰队、第八舰队、第九舰队……所有人都会跑。到时候,星环王座连最后一战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调出授权界面,输入自己的军官识别码,然后是生物特征验证。
“深红协议”,这是莉亚在设计深红星海时留下的后门程序——一个极端情况下的“强制接管”系统。通过将机体的GN粒子炉过载到临界点,深红星海可以短暂爆发出十倍于常规的战斗力,代价是驾驶员神经系统的永久性损伤,以及机体在战后大概率报废。
林星还想说什么,但卡兰已经按下了确认键。
驾驶舱内,所有灯光转为深红色。警报声被某种低沉的嗡鸣取代。星海的AI声音变得空洞而遥远:“深红协议已启动。能量输出限制解除。神经链接强制超频。驾驶员,请确认你理解以下风险:同步率超过百分之六十后,神经系统将承受不可逆损伤;超过百分之七十五,有百分之八十三概率导致脑死亡;超过百分之九十——”
“我知道。”卡兰闭上眼睛,“来吧。”
剧痛。
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插进他的脊椎,然后一路向上,凿开头骨。视野被染成深红,听觉被某种尖锐的鸣响淹没。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感觉到每一台敌舰的能量流动,感觉到跃迁引擎的预热波动,感觉到虚空本身的微弱涟漪。
深红星海动了。
不是常规的推进器喷射,而是机体表面爆发出海啸般的深红粒子流。那些粒子凝聚成光的羽翼,在真空中展开,每一片羽毛都由亿万微小的能量刃组成。
“第六舰队,”卡兰的声音通过全频段广播传出,已经因为痛苦而变形,“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调转航向,返回星环王座。否则,我将执行《存亡战争状态条例》第十六条:对叛逃军事单位实施强制拦截。”
海因里希的回复只有一句话:“开火。”
三、同胞相残
第一波攻击来自六艘驱逐舰的导弹齐射。三百二十四枚“蜂群”式智能导弹呈立体散开,从各个方向扑向深红星海。它们的弹道计算基于深红星海过去的机动数据,预测了所有可能的闪避路径。
但它们没有预测到现在的深红星海。
深红星海没有闪避。
它迎了上去。
光翼轻轻扇动,深红粒子如暴雨般泼洒。那些粒子在真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每一粒都精确地找到一枚导弹,贯穿弹体,破坏制导核心。三百二十四次微小的爆炸在深红星海前方绽放,如同为它铺开的血色花毯。
第二波攻击是光束炮的集火。十二艘巡洋舰的主炮同时充能,高能粒子束撕裂真空,在深红星海原本的位置交汇——但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目标移动速度超过测算上限百分之五百!”第六舰队的火控军官惊呼。
深红星海出现在舰队阵列的侧面。它的右臂抬起,手掌张开。掌心不是炮口,而是一个旋转的深红漩涡。
“那是什么——”海因里希的话没说完。
漩涡中喷射出的不是光束,也不是实体弹。那是一道“规则断层”。
被击中的巡洋舰“英勇号”没有爆炸,没有起火,甚至没有破损。但它的舰体表面开始出现诡异的几何变形:装甲板向内凹陷成不可能的角度,炮塔旋转到一百八十度后继续旋转,引擎喷口喷出的粒子流突然倒流回内部。
整艘船像是被一个孩童随意揉捏的橡皮泥模型,在十秒内扭曲成一团无法辨认的金属聚合物。然后,它静静地漂浮在那里,成为一座诡异的太空雕塑。
“它……它在改写物理法则?!”林星在副驾驶位震惊地看着数据流。
“不完全是。”星海的AI解释,“深红协议解锁了机体对‘规则污染’的部分抗性转化能力。我们不是在改写法则,而是在制造一个临时的‘法则异常区域’。在这个区域内,常规物理参数失效。”
卡兰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的意识已经和深红星海深度融合,每一次攻击都是本能的延伸,每一次移动都是直觉的闪现。痛苦依然存在,但已经变成了某种背景噪音,一种证明他还活着的锚点。
第六舰队开始慌乱。
“所有单位散开!不要集中火力!用导弹海战术拖住它,主力舰准备跃迁——”
海因里希的命令被突然插入的另一个通讯打断。
是伊芙琳。
她的影像同时出现在深红星海和第六舰队所有舰船的屏幕上,背景是星环王座指挥中心。她的脸像大理石雕刻,没有任何表情。
“海因里希上将,卡兰少校,立即停火。”
“执政官,这台机甲正在攻击我的舰队!”海因里希怒吼。
“而你正在违抗统一指挥,试图带领整支舰队叛逃。”伊芙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根据《存亡战争状态条例》,我有权现场处决你。但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命令你的舰队停止抵抗,返回星环王座。我可以保证,你和所有官兵不会以叛国罪论处,只会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海因里希大笑,笑声里满是绝望:“审判?我们都要死了,还审判什么?执政官,看看现实吧!议会完了,民心散了,连你自己的科学家都逃跑了!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一点火种,让人类文明有机会在别的地方——”
“所以你就选择牺牲留下的人?”伊芙琳打断他,“用他们的牺牲为你争取逃跑的时间?海因里希,我认识你二十年。你曾经是个英雄。在第二次异兽战争中,你带领舰队死守‘希望之门’三个月,为三百万平民的撤离争取了时间。那时候的你,会选择成为‘留下的人’,还是‘逃跑的人’?”
屏幕上的老将军愣住了。
他的脸开始抽搐,那些石刻般的皱纹突然鲜活起来,每一道都在诉说痛苦。
“那……那不一样。”他喃喃道,“那时候我们还有希望。现在……”
“现在,希望就在这里。”伊芙琳看向卡兰——或者说,看向深红星海,“在一台机甲里,在一个愿意为了阻止同胞相残而冒脑死亡风险的驾驶员里,在每一个选择留下而不是离开的普通人里。希望从来不是某种可以计算的概率,希望是一种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
“我命令:第六舰队所有官兵,如果你们还承认自己是人类文明的一员,如果你们还记得入伍时的誓言,立即解除海因里希上将的指挥权。重复,立即解除他的指挥权。”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
然后,第一个声音响起:“‘坚毅号’副舰长报告……我们,我们服从执政官命令。”
第二个、第三个……
一艘接一艘的舰船切换了通讯标识,从代表第六舰队的深蓝色,变回代表星环王座统一指挥的金色。
海因里希看着这一切,他的肩膀垮了下来。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将军,只是一个疲惫的老人。
“……我投降。”他低声说,关闭了武器系统。
深红星海的驾驶舱内,卡兰吐出一口鲜血。同步率开始暴跌,剧痛重新占据意识的高地。视野开始模糊。
“协议……解除……”他艰难地说出指令。
深红粒子流开始回收,光翼消散。星海恢复到常规状态,但机体表面已经布满了过载裂纹,驾驶舱内四处冒着电火花。
林星的远程链接因为能量干扰而变得不稳定,但他还是勉强传输了最后的信息:“卡兰……坚持住……救援船已经在路上了……”
卡兰听不清了。
他的最后意识,是看着第六舰队的舰船开始调转航向,排列成返航的队形。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四、代价
星环王座医疗中心,重症监护区。
卡兰躺在生命维持舱里,全身插满了管线。他的同步率峰值最终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一,远远超过了安全阈值。医疗报告显示:中枢神经系统大面积损伤,大脑皮层三分之一区域坏死,脊髓传导功能丧失百分之四十。即使能醒来,他也永远不可能再驾驶机甲,甚至可能无法正常行走。
伊芙琳站在观察窗外,看着那个在液体中漂浮的男人。他的脸因为医疗纳米机器人的修复而显得异常平滑,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那是深度昏迷中大脑仍在活动的迹象。
“他能恢复意识吗?”她问。
主治医生摇头:“概率低于百分之三十。即使醒来,认知功能也会严重受损。他可能认不出人,记不起事,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伊芙琳闭上眼睛。
又一个代价。
莉亚离开了,带走了顶尖的科学团队。马尔科离开了,带走了普通人的信任。海因里希差点离开,差点带走了整支舰队。而卡兰……他留下了,付出了几乎一切,阻止了最坏的结果。
但她忍不住想:值得吗?
“执政官。”副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第六舰队已经返回指定锚地,海因里希上将和他的七名高级军官已被拘押。舰队其他官兵……情绪很不稳定。很多人私下说,他们理解上将的选择。”
“我知道。”伊芙琳转身,“安排我和舰队全体官兵的见面。不是训话,是对话。告诉他们,我理解他们的恐惧,我理解他们的动摇。但我也要告诉他们——恐惧不是耻辱,逃跑才是。”
“另外,”她继续说,“从今天起,解除对内部通讯的所有管制。让人们说话,让他们抱怨,让他们争吵。但要开启一个新的公共频道:‘真相频道’,每天二十四小时,实时播报前线战况、伤亡数字、资源消耗、以及……审判者的进化进度。”
副官震惊:“这……这会引发恐慌!”
“恐慌已经在了。我们越遮掩,它越滋长。”伊芙琳走向出口,“至少,让恐慌基于事实,而不是谣言。”
她最后看了一眼卡兰的生命维持舱。
这个男人的牺牲换来了暂时的团结,但这个团结能维持多久?一天?一周?还是直到审判者降临的那一秒?
走出医疗中心时,她收到了来自深红星海的远程报告。机体损伤程度:72%。修复所需时间:至少两周。修复所需资源:相当于建造三艘巡洋舰。
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和资源。
伊芙琳抬头,看向星环王座穹顶之外的人工天幕。那里投影着虚假的星空,美丽而宁静。
但真实的星空里,审判者正在苏醒,教团正在集结,而人类文明,正在自己的炮口下流血不止。
她想起了林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破晓”初号机完成后的庆功宴上,他喝得微醺时说的:
“你知道吗?制造机甲其实很简单。困难的是决定用它来保护谁,以及……决定在保护的过程中,可以承受失去什么。”
当时她不懂。
现在她懂了,但懂了的代价,太过沉重。
五、余波
第六舰队的“叛逃未遂”事件在星环王座内部掀起了新的波澜,但这次的波澜方向出乎所有人意料。
首先是前线部队的联名信:七个主力师、三百二十二个独立作战单位,总计超过四十万名官兵,共同签署了一份声明。声明内容很简单——支持伊芙琳的决策,谴责逃跑行为,宣誓“将与星环王座共存亡”。
接着是民间。在“真相频道”开通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志愿者报名人数增加了百分之三百。物资捐献点的队伍排出了三公里,人们捐出食物、药品、私人储能单元,甚至结婚戒指——因为戒指上的贵金属可以用于机甲电路。
然后是科学界。陈海院长带领剩余的科学家团队,公开宣布启动“凤凰计划”:一个旨在利用现有资源,研发“即使星环王座陷落也能自动运行的文明备份系统”。不是逃跑,而是“即使我们全死了,也要让后来者知道我们存在过”的悲壮承诺。
分裂依然存在,但分裂的两端开始出现奇怪的共鸣:留下的人不再单纯谴责离开的人,他们开始理解那种绝望;动摇的人不再单纯羡慕离开的人,他们开始敬佩留下的勇气。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伊芙琳继续工作。签署文件,主持会议,巡视防线,看望伤员。她不再试图弥合所有裂痕,她只是让裂痕的两边都能看见彼此。
深夜,她在办公室里收到了一条加密信息。来源无法追踪,但解码后的内容让她愣住了。
是莉亚。
只有三句话:
“我们看到了第六舰队的事。”
“卡兰的牺牲不会白费。”
“等我们找到答案,就回来。”
伊芙琳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删除了信息,清除了所有记录。
有些希望,不能公开承认。
但有些希望,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足够了。
窗外,星环王座的人工天幕开始模拟黎明。虚假的阳光洒进办公室,在地板上铺开温暖的光斑。
新的一天开始了。
审判者又近了一天。
战争又近了一天。
但人类,还活着。
还在争吵,还在犹豫,还在恐惧。
也还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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