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茶楼”的雅间“听雨轩”内，丝竹声悠扬婉转，醇酒佳肴香气氤氲，却丝毫化解不了那弥漫在宾主之间的、无形无质却又尖锐异常的张力。谢言与胡东家的新一场酒宴已过半程，表面的觥筹交错、商业互吹之下，暗流的涌动愈发湍急。
“胡姬”（红蝎）饮酒极为豪爽，几杯花雕下肚，白皙的脸颊染上淡淡红晕，更添几分北地女子的飒爽风情。她再次举杯，笑道：“谢员外真是爽快人！与您谈生意，痛快！不像南边有些读书人，弯弯绕绕，一句话藏着七八个心眼，听得人头晕。”
萧玄（谢言）含笑举杯相应：“胡东家过奖了。生意之道，贵在诚信。谢某只是不愿辜负胡东家这番信任。”他语气诚恳，应对得体。
“哦？诚信？”红蝎放下酒杯，玉指轻轻敲击桌面，凤眸微挑，带着几分看似醉意的朦胧，忽然问道：“那不知谢员外对这‘诚信’二字，如何看？譬如说，若有一人，明明身负绝世才华，却偏要隐姓埋名，甚至改头换面，藏于市井之间……这是算韬光养晦呢，还是……失信于天下？”
问题来得突兀而尖锐，仿佛醉后妄言，却又直指核心！雅间内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侍立在萧玄身后的墨九，低垂的眼皮下眸光微闪。
萧玄持筷的手稳如磐石，夹起一箸清蒸鲥鱼，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方才不紧不慢地笑道：“胡东家这话，倒让谢某想起一桩古人之事。春秋时，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深知兔死狗烹之理，便化名鸱夷子皮，泛舟江湖，三致千金，被后人尊为商圣。依胡东家看，这范蠡，是失信，还是明智？”
他以古喻今，巧妙地将“隐姓埋名”归结于“明智保身”和“另辟蹊径建功立业”，不仅完美化解了诘难，更隐隐抬高了自己“商人”的身份。
红蝎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拍手笑道：“妙！谢员外果然博古通今！是小女子浅薄了！该罚该罚！”她自罚一杯，眼神却更加幽深。
她话锋一转，又似感慨道：“说起改头换面，如今这易容之术也是神奇。听说有些江湖奇人，做出的面具薄如蝉翼，足以以假乱真，甚至连至亲之人都难以分辨。谢员外走南闯北，可见过此等奇事？”
来了！直接试探易容！
萧玄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几分商人听到奇闻轶事的好奇：“哦？竟有如此神技？谢某倒是孤陋寡闻了。想来这等奇术，所需代价定然不菲，非我等寻常商贾所能接触。胡东家见多识广，莫非见过？”
他再次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去，还顺便暗示自己“寻常商贾”的身份，接触不到这等高端玩意。
红蝎紧追不舍，目光仿佛不经意般扫过萧玄的鬓角、下颌等易容可能衔接之处，笑道：“也只是听闻罢了。不过想想，若真有人能以此术改换身份，潜伏于侧，岂不令人防不胜防？就说员外您，如今家大业大，也得提防身边人是否……皆如表面所见啊。”她的话语带着几分“关切”，实则毒刺暗藏。
“哈哈，胡东家说笑了。”萧玄朗声大笑，仿佛听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谢某用人，首重德行能力，倒不曾以貌取人。至于易容之术……终究是旁门左道，岂能长久？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胡东家，您说是不是？”他目光坦然地看着红蝎，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就在两人言语机锋越来越密，气氛愈发微妙之际，一名添酒的小二或许是太过紧张，手猛地一抖！
“哐当！”
酒壶脱手，壶中温热的酒液混着几块冰块，竟直直泼溅向萧玄的面门！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太快！
一切仿佛被慢放！墨九脸色骤变，下意识欲动，却硬生生止住！他若出手，身份必露！
红蝎的瞳孔瞬间收缩，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萧玄脸上！这是绝佳的机会！任何易容，遭遇突然的液体泼溅和温度变化，都可能产生细微的瑕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萧玄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仿佛只是被惊得下意识地猛地向后一仰头，同时宽大的衣袖如同流云般迅速抬起，看似慌乱地挡在面前！
“噗——”大部分酒液和冰块都被衣袖挡住，浸湿了袍袖。
但仍有一小滴混着冰水的酒液，溅到了他的左侧下颌与脖颈衔接处！
萧玄发出短促的、被惊吓到的抽气声，身体因后仰而微微晃动。
红蝎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死死盯住那被溅湿的一小块皮肤！她的心跳几乎在那一刻停止！
只见那被酒液溅到的皮肤，瞬间接触冰凉的酒水和冰块，微微泛红，但……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卷边、褶皱或者颜色差异！那皮肤的质感、纹理，与周围的肤色浑然一体，甚至在酒水滑落时，那细微的毛孔收缩和泛红的反应，都无比自然！
就像是……真的皮肤一样！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疑了？红蝎心中瞬间涌起巨大的失落和怀疑。
“混账东西！”萧玄此时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放下湿漉漉的衣袖，看着狼狈的袍袖和桌案，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愠怒和尴尬，对着吓得跪地求饶的小二呵斥道：“毛手毛脚！惊扰了贵客！还不快滚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干净的温湿毛巾，先是擦了擦手，然后仿佛无意般，用毛巾轻轻按了按刚才被溅到的下颌脖颈处，拭去残留的酒液。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滞，完全是一个爱干净的体面人受到惊吓和弄脏后的正常反应。
红蝎死死盯着他擦拭的动作，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皮肤被擦拭后，依旧自然如常。
“谢员外受惊了！”红蝎迅速收敛心神，换上关切的表情，“都是下人不当心！您没事吧？”她心中惊疑不定，方才那一下，时机、角度都完美，若是易容，绝难毫无破绽！难道那账本上的字迹……真的只是巧合？或者，是更高明的、自己都无法看破的易容术？
“无妨无妨，只是湿了件衣服，让胡东家见笑了。”萧玄摆摆手，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年纪大了，不禁吓了。看来下次宴客，得找些手脚稳当的伙计才行。”
危机似乎就此化解。
经过这番意外，宴席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但暗地里的波澜却并未平息。
红蝎不再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但言语间的试探却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晦和迂回。她时而谈论北地风物，观察萧玄的反应；时而感慨人生无常，试探他的经历；甚至故意提及一些军事地理的常识，看他是否会露出不该有的熟悉感。
萧玄始终应对得滴水不漏。该感慨时感慨，该附和时附和，该不懂时便坦然承认自己一介商贾，不懂兵事。他的表现，完美契合一个成功、精明、略有见识但领域仅限于商道的南方富豪形象。
酒宴终了，两人在茶楼门口作别，依旧是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今日多谢谢员外盛情款待，合作之事，小女子会尽快给您答复。”“胡姬”笑容明媚。
“静候佳音。胡东家慢走。”萧玄拱手相送，笑容温和。
转过身，背对彼此之时，两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同时消失。
红蝎登上马车，指尖冰凉。今日试探，虽未抓到确凿证据，但那个男人的沉稳、机变、以及那惊鸿一瞥的笔迹，都让她心中的疑云不仅未散，反而更加浓重。没有破绽，有时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她绝不相信一个普通商人能有如此定力和应对！
而萧玄回到书房，脸色瞬间沉下。他抬手，轻轻触摸了一下下颌方才被酒液溅到的地方，眼神冰冷如刀。
好险！
只差毫厘！
若非墨九的易容术已臻化境，若非他反应够快，用衣袖挡住了大部分冲击，并用擦拭动作完美掩饰了过去，今日恐怕真要栽在这条毒蝎手里！
“她起疑了，而且疑心极重。”萧玄对墨九沉声道。
“属下失职！”墨九单膝跪地。
“不怪你。是她太难缠。”萧玄扶起他，“看来，这场戏，要唱得更大才行了。”
试探与反试探，第一回合，看似平手。
但双方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那险些被识破的惊险，已将这场暗战的危险等级，推向了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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