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的青峰县，进入了绵长的雨季。雨不大，但细密绵长，一下就是好几天。扶贫办的老楼里，墙角渗出的水渍又扩大了一圈，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余庆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击着。第二批六个村的启动资金分配方案，他算了又算，改了又改。五十万，六个村，像一块不够分的蛋糕，怎么切都有人觉得少。
敲门声响起，刘主任拿着一摞湿漉漉的材料进来：“余主任，第二批六个村的村干部都来了，在会议室等着。”
余庆看看表，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小时。他合上笔记本：“让他们先坐，我马上过去。”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六个村的支书或村长，加上陪同的乡镇干部，十几个人把不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烟雾缭绕，几个老烟枪正吞云吐雾，看见余庆进来，赶紧掐了烟。
“各位辛苦了，这么早就来了。”余庆在主席位坐下，打开笔记本，“今天咱们开门见山，就说一件事——第二批六个村的产业怎么搞。”
他环视一圈，看到六张表情各异的脸：有期待的，有忐忑的，有茫然的，也有无所谓的。
“按照程序，每个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和困难。从高山村开始吧。”
高山村的支书老赵站起来，五十多岁，黑红脸膛，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余主任，我们村的情况您知道，海拔一千八，无霜期短。我们想种高山蔬菜，夏天种白菜、萝卜，能比山下晚上市一个月，能卖个好价钱。但问题是，路不好，菜运出去损耗大；还有，缺技术，不知道种什么品种好。”
余庆记下：“想法很好，符合实际。路的问题，我协调交通局，看看能不能把你们村的路列入今年养护计划。技术问题，农业局可以派技术员。还有吗？”
“还有就是……钱。”老赵搓着手，“我们算过，要建二十亩大棚的话，得十万。村里能凑两万，缺口八万。”
“八万……”余庆在本子上做了标注，“下一个，草场村。”
草场村的村长是个中年妇女，叫马金花，说话干脆：“我们村想养黑山羊。草场有，但规模不大，最多能养两百只。我们算了，养一百只的话，买羊羔要四万，建羊圈要两万，饲料、防疫加起来得两万。总共八万。”
“销路呢？”
“县城的餐馆我们联系了几家，他们说要活羊，但价格随行就市。如果能形成规模，可以往省城送。”
余庆点点头，继续往下听。
第三个村想搞农家乐，但村里只有几间老房子，改造就要十万；第四个村想种中药材，但没种过，心里没底；第五个村想办藤编厂，但连样品都没有；第六个村——也就是那个“没想法”的村——支书老钱低着头，半天憋出一句：“我们……听政府的。”
会议室里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余庆。
余庆放下笔，看向老钱：“钱支书，你们村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哪怕一点点？”
老钱抬起头，眼神躲闪：“以前……以前也试过。种过烤烟，技术不行，赔了；养过兔子，闹病，死了；还想过种果树，可三年才挂果，等不起。试一次亏一次，现在……不敢想了。”
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心酸。余庆能理解这种感受——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最后只剩下麻木。
“不敢想，是因为没看到成功的希望。”余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今天下午，我带你们去几个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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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是小河村的白芍田。
雨中的白芍田，一片翠绿。幼苗在细雨中舒展着叶片，叶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刘教授带着两个研究生正在田里做监测，看见一大群人过来，有些惊讶。
“刘教授，打扰您了。”余庆介绍，“这是第二批六个村的村干部，我带他们来看看白芍种植。”
刘教授明白了，拍拍手上的土：“来得正好，我给大家讲讲。”
他蹲在地边，摘下一片叶子：“大家看，这是白芍，常用中药材。三个月前种下的，现在长势很好。关键是什么？是科学管理。”
他指着田垄：“垄要多高，株距要多宽，什么时候施肥，施什么肥，都有讲究。我们帮小河村制定了标准操作流程，村民按着做就行。”
老钱蹲下来，仔细看着那些幼苗：“刘教授，这……难学吗？”
“说难也不难。”刘教授很实在，“只要用心，都能学会。关键是，要相信科学，要按规矩来。”
他又带大家看了田边的记录本——生长记录、施肥记录、天气记录，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村民自己记的。”周秀英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开始也不会，刘教授手把手教。现在，我们自己会看叶子判断缺什么肥，会看天气决定浇不浇水。”
老钱翻看着记录本，手有些抖。他种了一辈子地，从来都是凭经验，什么时候这么精细过？
“余主任，”他抬起头，“我们村……也能学这个吗？”
“能。”余庆肯定地说，“只要你们愿意学，刘教授愿意教。”
第二站是石桥村的竹编作坊。
雨中的竹林，青翠欲滴。竹编作坊里，赵师傅正在指导几个村民编竹灯。柔韧的竹篾在手中翻飞，渐渐成型。
秦专家设计的几款样品摆在架子上：竹编台灯、竹制笔筒、竹木结合的摆件。虽然还是半成品，但已见雏形。
“竹子要用三年生的，太嫩没韧性，太老易裂。”赵师傅一边做一边讲解，“剖篾要均匀，厚了笨重，薄了易断。编的时候，手要稳，心要静。”
老钱拿起一个编了一半的竹灯，仔细端详：“这……能卖多少钱？”
“这样的竹灯，在省城的文创店，能卖两百。”余庆说，“成本不到五十。”
“两百？”老钱眼睛瞪大了。
秦专家走过来：“关键是要有特色。我们根据石桥村竹子的特点，设计了竹木结合的款式。既利用了本地资源，又做出了独特性。”
他又拿出几份设计图：“这是下一步准备开发的——竹制茶具、竹编收纳盒、竹制儿童玩具。市场调研过了，有需求。”
老钱看着那些设计图，又看看正在认真编织的村民，沉默了。
第三站是三家寨的柑橘林。
雨中的柑橘林，绿叶上挂满水珠。合作社的社员正在林间修剪枝条，技术员在一旁指导。
“春季修剪很重要，要去弱留强，通风透光。”技术员拿着一根枝条讲解，“这样，结的果子才大才甜。”
王有田走过来，手里拿着账本：“余主任，这是合作社今年以来的账目。卖柑橘的收入，林下养鸡的收入，都在这儿。”
账本记得清清楚楚。老钱接过账本，一页页翻看。收入、支出、分红，明明白白。最后一页是社员签字，每个人的分红数额都有。
“这么多？”他看到分红数字，有些不敢相信。
“这才刚开始。”王有田说，“等加工厂建起来，收入还能翻倍。”
看完三个点，一行人回到扶贫办时，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
会议室里重新坐定，气氛已经不一样了。
余庆让大家说说感受。
老赵先说：“看了小河村，我明白了——种地不能光凭经验，要讲科学。我们村种高山蔬菜，也要请专家，定标准。”
马金花接着说：“石桥村的竹编给我启发——咱们村的妇女也会编东西，草编、藤编，能不能也搞起来？”
其他几个村的干部也纷纷发言，只有老钱低着头，不说话。
“钱支书，”余庆点名，“您说说？”
老钱抬起头，眼圈有些红：“余主任，我……我错了。”
“错在哪里？”
“错在……不敢想了。”老钱声音哽咽，“看了今天这些，我才明白，不是不能干，是不会干，不敢干。我们村，也有资源，也有能人，就是缺个领头的，缺个信心里。”
他顿了顿：“我想好了，我们村后山有片核桃林，老品种，核桃小，但香。能不能……能不能改良品种，或者搞深加工？”
余庆眼睛亮了：“这个想法好！核桃油、核桃粉，都是好东西。技术我可以联系林科院，销路可以找食品企业。但前提是，你们自己要干起来。”
“干！”老钱一拍桌子，“这次一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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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雨渐渐小了。
余庆送走村干部，回到办公室，重新打开笔记本。六个村的情况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高山村——种高山蔬菜，需要建大棚，修路，技术支持；
草场村——养黑山羊，需要买羊羔，建羊圈，找销路；
农家乐村——需要改造房屋，培训服务，宣传推广；
中药材村——需要选品种，学技术，找市场；
藤编村——需要找师傅，做样品，拓销路；
核桃村——需要改良品种，深加工，创品牌。
五十万，怎么分？
他拿起笔，重新计算：
高山村：建大棚五万，修路两万，技术培训一万，共八万；
草场村：买羊羔四万，建羊圈两万，饲料防疫一万，共七万；
农家乐村：先改造两户示范户，每户三万，共六万；
中药材村：先试种十亩，种苗两万，技术指导一万，共三万；
藤编村：请师傅一万，材料五千，共一万五；
核桃村：改良品种两万，设备一万，共三万。
加起来是三十万五千，还剩十九万五千。
这十九万五千，他打算作为“奖励资金”——哪个村干得好，进度快，效果实，就追加投入。干得不好，及时调整。
方案定了，他给刘主任打电话。
“第二批六个村的资金方案，我发你邮箱了。明天上午开会，大家讨论一下。原则是：先启动，后扶持；看实效，再追加。”
挂了电话，余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手机震动，是苏婷。
“还没回来？”
“马上。”
“宝宝今天又动了，好像在打鼓。”
“等我回来，听听。”
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母亲还在客厅等着，锅里温着汤。
“妈，您怎么还没睡？”
“等你们。”母亲说着，端出汤来，“婷婷喝了，这是你的。”
余庆接过汤，心里暖暖的。他先去看苏婷。苏婷靠在床头，手里织着小毛衣，肚子圆滚滚的。看见余庆，她笑了：“回来了？”
“嗯。”余庆坐下来，把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
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知道爸爸回来了，轻轻踢了一脚。
“听，在跟你打招呼呢。”苏婷笑着说。
“石头真乖。”余庆俯身，对着肚子说，“爸爸回来了。”
喝了汤，洗漱完，已经半夜了。余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还在想六个村的事——资金拨下去，只是开始。后续的指导、监督、服务，才是关键。
苏婷翻了个身：“还在想工作？”
“嗯。”
“别想了，睡吧。”苏婷握住他的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还不够。”余庆轻声说，“还有那么多村，那么多人……”
“一步一步来。”苏婷说，“就像宝宝长大，也是一天一天来的。”
这话让余庆心里一动。是啊，扶贫就像孕育生命，急不得，躁不得，要耐心，要细心，要用心。
他侧过身，搂住妻子：“你说得对，一步一步来。”
窗外，月亮完全出来了，清辉洒满庭院。雨后的大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山里的村庄，山里的乡亲，在这个春雨滋润的夜晚，也许正做着关于丰收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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