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死的那天,永州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被北风卷着,打在城墙上“沙沙”响。陈望的三千兵马是丑时围的城,寅时破的东门——不是强攻,是城内守将开了门。那守将是马成的妻弟,收了陈望五百两金子和一句承诺:“只诛马成,不罪胁从。”
马成是在将军府后院的枯井里被找到的。他脱了甲胄,换了一身伙夫的粗布衣,脸上抹了锅灰,想趁乱从后巷溜走。但陈望早派人在每个出口守着,抓他时,他正蹲在柴堆后发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饼。
“陈望!你他妈敢反——”马成被拖出来时嘶吼。
陈望站在雪地里,披着大氅,没说话,只挥了挥手。
刀光落下,头滚出去,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血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只剩一小片污渍。
人头用石灰腌了,装进木匣,快马送往桂林。随匣附了一封信,陈望亲笔:
“马成已诛,永州暂安。然永州兵将多马成旧部,需时日整饬。犬子陈平,望惊雷府善加教导。元七先生,三日后送还。”
信到桂林时,是十月二十八的傍晚。
林夙在书房看信,窗外雪还在下,桂林的雪比永州湿,落在地上就化了,青石板上亮汪汪一片。
“陈望这是要占着永州,慢慢消化。”顾寒声站在案侧,“他说‘暂安’,意思是要我们别急着去接收。”
“让他占。”林夙把信放下,“永州现在是烫手山芋,马成旧部未服,民生凋敝,我们接手了也是累赘。陈望想要,就给他——等他把永州整顿好了,我们再谈归属。”
“那陈平……”
“好生待着,但学堂的课,给他加倍。”林夙顿了顿,“特别是算学和格物,让他学明白——将来他爹若有不臣之心,他得知道惊雷府的火炮射程是多少。”
顾寒声会意:“是。”
“赵元启什么时候到?”
“按行程,明日午后。”
林夙点头,起身走到窗边。胸口那股刺痛又来了,这次连着左肩都在发麻,像有无数小针在扎。他扶住窗棂,等那阵感觉过去。
窗外,匠造司的方向,今晚格外安静。
三百颗鬼火雷,昨天全部完工了。最后一颗封箱时,墨铁匠坐着竹椅到场,看着箱子一个个搬上马车,看了很久,然后对林夙说:“主公,这批雷……最好别用。”
林夙当时问:“为什么?”
“造雷的时候,我做了个梦。”墨铁匠声音嘶哑,“梦里这些雷全炸了,炸的不是敌人,是自己人。火是绿的,烧了三天三夜,把桂林烧成了白地。”
林夙沉默片刻,说:“梦是反的。”
墨铁匠没再说话,被抬回去了。
现在想想,那可能不是梦。
是匠人的直觉。
林夙深吸一口气,冷空气钻进肺里,刺得他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这次咳出来的不是血,是带着血丝的透明黏液,黏糊糊地糊在掌心。
他用布帕擦掉,团成一团,塞进袖中。
转身时,脸上已恢复平静。
“让雷震来。”他说,“还有苏烬、苏晚晴、墨铁匠能坐起来的话,也抬来。今晚,开最后一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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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在亥时初开始。
书房里炭火烧得旺,但人坐得稀疏。林夙坐主位,左侧是雷震、苏烬,右侧是顾寒声、苏晚晴。墨铁匠被抬来了,靠在一张铺了厚垫的圈椅里,脸色灰败,但眼睛还亮着。
“人都齐了。”林夙开口,声音不高,“十个月倒计时,今天过了整一个月。我们来说说,这一个月做了什么,下个月要做什么。”
他看向雷震。
雷震起身,走到墙边挂的舆图前:“北线,马成死,陈望占永州,郴州中立。六府联军瓦解,北面威胁暂解。我军轻骑伤亡十七人,战马损二十一匹。”
“东线。”顾寒声接话,“赵皓死士全灭,江南商会在桂林的暗桩拔了九个。但赵皓在海外大量收购硫磺硝石,意图不明。南洋船队回报,最近三个月,从吕宋、暹罗运往江南的火药原料,足够装备三万大军。”
“他哪来那么多银子?”苏晚晴问。
“走私。”顾寒声说,“我们查了,赵皓的商船这半年走了十一趟高丽、倭国,带回的不是货物,是银箱。粗略估算,至少两百万两。”
堂里静了静。
两百万两,够养十万大军一年。
“他在备战。”林夙说,“但不是对我们。”
“那对谁?”雷震皱眉。
“对朝廷。”林夙手指在舆图上划过,从江南,一路向北,停在金陵的位置,“或者说……对那个位置。”
众人凛然。
“赵皓背后有金云纹腰牌的人。”林夙继续说,“宫里有人要借他的手,囤兵积粮,等时机到了——可能是北方战事吃紧,可能是朝中生变,他就能拥兵南下,问鼎那个位置。”
“那我们……”
“我们是挡路的石头。”林夙说,“所以他要先除掉我们。”
墨铁匠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鬼火雷……就是对付他的?”
“对。”林夙转向他,“三百颗雷,我要用一百颗在漓江布防水防,一百颗配给影卫和精锐,剩下的一百颗……存着,等最关键的时候用。”
“什么时候最关键?”
林夙没马上回答。
他看向苏烬:“你手怎么样了?”
苏烬抬起左手,虎口处的溃烂已经结痂,但皮肤皱缩,留下深褐色的疤:“能握弩了。”
“好。”林夙说,“下个月,你带影卫去江南。”
苏烬抬眼。
“不是刺杀赵皓——他身边现在铁桶一样,杀不了。”林夙说,“去烧他的仓库。硫磺、硝石、粮草、军械,找到一处烧一处。不要硬拼,烧完就走,让他知道疼,但抓不住人。”
“明白。”
“苏晚晴。”林夙看向她,“南洋船队再出发时,带两门炮去。遇到赵皓的船,不用请示,直接打沉。我要他的海路,一条都走不通。”
“是。”
“雷震。”林夙最后说,“新兵训练加一倍强度。十个月内,我要看到一支五千人的精兵,能野战,能守城,能听令。”
“是!”
分派完毕,林夙才靠回椅背,脸色在烛光下白得透明。
他歇了口气,又说:“还有件事……从下个月起,所有政务军务,由顾寒声代我决断。小事不必报我,大事……也尽量自己处理。”
堂里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他。
“主公,”顾寒声声音发紧,“你这是……”
“我累了。”林夙说得很平静,“需要歇一段时间。”
“多久?”
“看情况。”
墨铁匠突然挣扎着坐直:“主公,你的病——”
“病要养。”林夙打断他,“但惊雷府不能停。十个月,一天都不能浪费。我歇着的时候,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像我还在一样。”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如果……如果我醒不过来了,顾寒声接位,雷震掌军,苏晚晴掌财,墨老掌技。赵元启若愿留下,给他个清贵位置,若想走,送他走,别为难。”
这话说得太像遗言。
雷震猛地站起来:“主公!你说什么胡话!何医士不是说静养就能——”
“雷震。”林夙抬眼看他,眼神很静,“坐下。”
雷震僵在原地,拳头攥得咯吱响,但最终还是慢慢坐下,眼眶红了。
“都听明白了?”林夙问。
众人沉默。
“听明白了,就散会。”林夙起身,“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他先走出书房,脚步很稳,但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长得有些佝偻。
众人留在堂里,久久没动。
最后还是顾寒声先开口:“都听见了。从明天起,政务报我,军务报雷震,匠造司报墨老,商路报苏姑娘。苏烬……你出发前,来见我,我有东西给你。”
苏烬点头。
墨铁匠看着门口,看了很久,突然说:“他要不是病得快撑不住了,不会说这些话。”
没人接话。
因为都知道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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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夙回到自己房间后,没点灯。
他摸黑走到床边,脱了外袍,躺下。胸口那股刺痛已经变成了持续的钝痛,像有块石头压在肺上,每呼吸一次都费劲。
他睁着眼,看着黑暗里的房梁。
意识在剧痛与疲惫的间隙漂浮,一些记忆的残片自动浮现,如同褪色的画卷。那是这具身体原主“苏砚”与他自己(现代灵魂)的经历,早已在惊雷与烽烟中熔铸难分。
他想起离京那日,皇帝所赐的“藏锋”短剑和一车朱批奏章。恩威并施。如今剑在匣中,那些帝王心术的副本,大概早已在某个行囊里散落或霉烂。赐剑要他“藏锋”,他却用惊雷府的炮火,把“藏锋”二字炸得粉碎。
想起漕运码头上,赵皓表弟那伙勋贵子弟扔来的酒壶和哄笑。他当时仰头饮尽残酒,说“莫忘天下尚有饥寒人”。如今,那些饥寒人成了他麾下的兵、矿中的匠、田里的民。而扔酒壶的人,或许正在江南温暖的阁楼里,筹划着用两百万两白银买来的硫磺硝石,将他和他所庇护的一切炸上天。历史有时像个蹩脚的讽刺作家。
想起顺流而下的孤舟,以及船头写下的那首“夕贬潮阳路八千”。诗是抄的,但那份前路茫茫的孤愤是真的。只不过,当时的孤愤是对个人仕途的,如今的孤绝,是对手中这摊刚刚点燃、却可能随时被狂风暴雨扑灭的星火。从“收吾骨瘴江边”的悲壮预言,到如今真在瘴疠之地挣扎求存、开基立业,这命运的转向,荒诞又真实。
记忆继续翻涌,已与南下后的经历彻底交织:
想起墨铁匠断臂后,用左手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写配方,写完抬头问:“主公,这雷,真能炸出个清平世道吗?”他当时答:“炸不出一片天,就先炸开一条路。”
想起那三个在桂林城破前夜,躲在破庙里活活饿死的孩子,瘦得像三把柴。
想起护航船上没回来的三十五个兵,名册他到现在都背得出几个。
想起鬼火雷试验时冲天而起的绿火,照亮了漓江,也映出了匠人们惊惧与希望交织的脸。
……
思绪在此停驻。
没有笑,也没有悲。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成为背景音的疲惫,以及比疲惫更坚固的清醒。
走到这一步,早已无关个人荣辱,甚至最初那点“利用遗孤身份”的算计也变得遥远。一切变得极其简单:他建立了秩序,有人要毁掉它;他庇护了人群,有人要屠杀他们。他站在了这里,就必须赢下去。 这是一个现代灵魂在乱世中被逼出的、最朴素的生存与责任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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