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张昭府邸，密室。
烛光在静谧的室内投下晃动的影子，茶香袅袅，却驱不散两人眉宇间的凝重。张昭屏退了所有仆役，只留下他与鲁肃对坐。这位江东文臣之首，素来以持重稳健着称，此刻脸上却带着罕见的急切与深忧。
“子敬，”张昭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紧紧锁定鲁肃，“今日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我皆为先王旧臣，深受国恩。你需与我说实话——你心中以为，先王之殇，当真……是汉军所为吗？”
鲁肃被张昭如此直白地一问，先是微微一怔。他素知张昭心系江东全局，并非盲目冲动之辈，此问绝非寻常。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脑海中飞快闪过那支“汉军箭矢”、孙策遇刺的时机地点、以及近来朝堂上诡异汹涌的舆论风向。
张昭见鲁肃久久不语，心中更是焦灼，忍不住催促道：“哎呀！子敬！事到如今，你还与我卖什么关子！此处并无六耳，但说无妨！”
鲁肃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终于缓缓开口，语气笃定：“大人，在下以为……绝非汉军所为。”
“嗯！”张昭闻言，非但没有惊讶，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我亦是如此认为！” 他脸上露出“果然英雄所见略同”的神色，同时也显露出更深沉的忧虑，“汉军新得襄阳，立足未稳，正需时间消化，且与我江东有江陵之盟，诸葛亮用兵谨慎，刘锦志在天下，岂会在此时行此刺杀之下策，徒然激怒我江东，令其南线不稳，反给刘备可乘之机？此不合常理，更不合其利！”
鲁肃点头赞同：“大人明鉴。且刺杀行动过于精准周密，时间拿捏恰到好处，绝非仓促可成。汉军细作再厉害，也难以预知先王临时起意狩猎之举。此中……恐有内情。” 他没有把话说得更明，但意思已然传达。
张昭长叹一声，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可叹如今朝堂之上，群情激愤，皆认定是汉军所为。程德谋、黄公覆等老将军，痛失故主，悲愤填膺，纷纷上书请战；一些少壮将领更是摩拳擦掌，高呼‘北伐复仇’；就连不少文官，也被这股情绪裹挟……哎！” 他重重一拍大腿，“如今我江东，新王初立，人心未附，内政百端待举，水师尚在整顿，哪里是能与汉军兵刃相接的时候？一旦开战，不论胜负，必然元气大伤，甚至……有倾覆之危啊！”
鲁肃面色同样沉重：“大人所言，正是肃心中所惧。战端一开，生灵涂炭，且胜算渺茫。即便侥幸小胜，汉军根基深厚，必卷土重来，届时我江东恐无宁日。而真正的凶手，或许正躲在暗处，笑看鹤蚌相争。”
两人相对默然，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们都看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被错误引导的民意和激昂的武将，很可能将江东拖入一场灾难性的战争。
良久，张昭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他看向鲁肃，沉声道：“为今之计，必须稳住大局，绝不可让北伐之议成为定策。能阻止此事者，朝中文官，唯我与你等寥寥数人，声音太弱。军中……能一言九鼎，令诸将信服，且能看透此中玄机者……”
他没有说完，但鲁肃已然明白。
“唯有……大都督。”鲁肃接口道。
“不错！”张昭肯定道，“周公瑾智虑深远，又与先王情谊深厚，悲痛之余，必能冷静权衡利弊。他手握重兵，总督军事，只要他认定非汉军所为，坚决反对此时北伐，那些请战的将军们便不敢妄动，朝中的喧嚣也能平息大半。”
他站起身，走到鲁肃面前，郑重地拱手：“子敬，此事关乎江东存亡续绝。我身份特殊（文官之首，且与周瑜在政见上时有分歧），若由我出面去说，恐惹猜忌，效果未必佳。你素来持重公允，深得先王与大都督信任。如今，只能劳烦你，秘密走一趟柴桑！”
鲁肃立刻起身还礼，神色肃然：“大人言重了！肃受先王厚恩，蒙大人信任，义不容辞！”
张昭紧紧握住鲁肃的手，低声嘱托：“你去柴桑，务必见到大都督，当面陈说利害。告诉他，我张子布与你鲁子敬，皆坚信先王非汉军所害！请他务必以江东大局为重，切莫受朝中虚火裹挟，仓促北上！只要大都督与我们立场一致，稳住军方，这仗……就打不起来！江东，就还有喘息之机，图谋将来！”
“大人放心！”鲁肃目光坚定，“肃必不负所托，将此中利害，详尽禀明大都督！”
当夜，鲁肃便轻车简从，以“巡查江防粮草”为名，悄然离开建业，乘快船顺流而下，直奔柴桑。他肩负着文臣集团乃至江东理智派。
柴桑，水军都督府临江亭台。
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周瑜与鲁肃的衣袍。周瑜一身素色常服，虽然眉宇间仍有未散的疲惫与哀戚，但气度依旧从容。他见到鲁肃前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仿佛对这位老友的到来并不意外。
“子敬，今日怎有空闲，跑到我这江边军营来了？”周瑜语气轻松，挥手示意鲁肃不必多礼，一同在亭中石凳坐下。
鲁肃却不敢怠慢，依旧恭敬地拱手：“大都督，实不相瞒，肃此番前来，乃是……受人之托。”
“哦？受人之托？”周瑜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乎觉得有趣，“让我猜猜，是何人能有如此大的面子，能请动你鲁子敬做信使？”
鲁肃只是微笑不语，目光坦诚地看着周瑜。
周瑜也没有再追问，他侧过身，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江水浑浊，暗流汹涌，正如当下的江东局势。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了然：“可是……张子布？”
鲁肃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坦然道：“大都督明鉴，正是张大人。”
周瑜了然地点点头，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鲁肃的来意。他转过身，重重地拍了拍鲁肃的肩膀，目光变得深沉而严肃：“可是为了……先王遇害之事？”
“正是。”鲁肃的神色也郑重起来，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关乎重大。
周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与江风一同呼出，然后缓缓问道：“那张大人……如何以为？”
鲁肃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张大人与我，私下再三推演，皆以为——绝非汉军所为！”
“嗯。”周瑜对这个答案似乎毫不意外，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中既有对张昭、鲁肃明智判断的赞许，也有一丝更深沉的意味，“与我所想，一般无二。”
得到周瑜的亲口确认，鲁肃心中大定。他此行的首要目的已经达到——与军方最具影响力的统帅，在对局势的基本判断上达成一致。这意味着，主战派最大的依仗（军方支持）将不再稳固。
周瑜接着道，语气沉稳而有力：“子敬，你且回去告诉张大人，军中这边，自有我会安抚。程公、黄公等人，虽悲痛愤慨，但皆是明理顾大局的老臣，我会与他们分说利害。我军，绝对不会在此时北伐。 请他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建业方向：“也请张大人，在建业务必稳住朝堂，莫要被……小人转了空子，火上浇油，将江东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人？” 鲁肃听到这两个字，心中猛地一凛！他立刻抬头，紧紧盯着周瑜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更多信息。然后，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偷听，才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大都督，您的意思是……朝中……有人在暗处……？”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有人在暗中操纵舆论，推动北伐？
周瑜没有直接回答鲁肃的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反问道：“子敬，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朝堂近来风向突变，流言四起，矛头直指汉军，群情汹汹几近失控……这背后，莫非你真看不出，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搅动？”
鲁肃沉默了。他不是没有怀疑，张昭同样有所察觉。但那人行事极为隐蔽，且似乎总能契合部分人的心理（比如武将的复仇情绪，或一些人对周瑜权势的微妙忌惮），将痕迹隐藏得很好。他们只是隐隐感觉不对，却难以抓住实质把柄。
周瑜见鲁肃沉默，知道他也意识到了问题，只是缺乏证据，也不愿在此时点破，以免打草惊蛇或引发更大的混乱。有些话，点到即止，聪明人之间，自有默契。
鲁肃深吸一口气，不再追问具体，只是再次郑重拱手：“大都督，话已带到，心意已通。肃这便返回建业复命。大都督且放宽心，朝中……自有我与张大人，尽力周旋。”
“好。”周瑜也拱手回礼，“有劳子敬。一路小心。”
鲁肃不再多言，转身匆匆离去。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不仅是文官集团的态度，更是一种无形的支持。他与张昭，将成为周瑜在朝中压制激进派的盟友。而周瑜那句未点明的“小人”警告，也如同一记警钟，让他和张昭在未来的朝堂争斗中，更加警惕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江风吹拂，周瑜独立亭中，望着鲁肃远去的船只，眼神幽深。内部的裂痕与暗敌，或许比外部的汉军，更加危险。但至少现在，他稳住了军方，也联系上了朝中理性的力量。下一步，就是要找出那只“手”，并确保年轻的吴王孙权，不会成为他人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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