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里的百姓?”师爷迟疑。
“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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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得功嘴角扯了扯,姑且算是笑,
“这从了贼的百姓,还算是百姓吗?都杀了,省事。活着还要吃饭,浪费粮食。”
四门炮对准了城门。
炮手调整角度,点燃引信。
“轰隆——”
这一次,城门再也撑不住了。
碎木如暴雨般向门洞内爆射,顶门的义军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出去,撞在墙上、地上。
杨汉子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飞起,重重砸在石阶上。
左臂剧痛——一根碗口粗的木刺扎穿了小臂,骨头可能断了。
他从废墟里爬起来,眼前发黑,耳鸣不止。
强行咬破舌尖,血腥味和疼痛让他清醒。
他拔出木刺,血瞬间涌出来,喷了一地。
顾不得细细包扎,他扯下衣襟胡乱缠了几圈,抄起地上半截断刀——刀刃崩了三分之一,勉强还能砍人。
城门外,清兵正如潮水般涌进,
城墙上残存的四百多义军退入城中,依托街巷节节抵抗。
但巷战需要铠甲、盾牌、配合,可他们,
什么都没有。
清兵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不断有人倒下。
王小栓跟着老兵赵叔退到一条窄巷里。巷子很窄,只能容三人并排,两侧是高墙。
赵叔把他推到一堆杂物后面——那是百姓逃难时丢下的破烂家具。
“栓子,躲好,别出来。”
“叔……”王小栓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
“听话!”赵叔吼了一声,转身面对巷口。
他的刀也已经卷刃,刀身上有好几个缺口。
没几息的功夫,巷口便冲进来了三个清兵,个个持盾提刀。
赵叔挥刀砍向第一个,刀刃砍在盾牌上,火星四溅。
那清兵顺势一刀捅来,赵叔侧身躲过,反手砍中对方肩膀。
第一个清兵在惨叫声中后退,第二个又冲了上来。
赵叔年纪大了,力气不济,刀被震飞,胸口挨了一刀。
血溅在王小栓脸上,还是温的。
他看见赵叔倒下去,眼睛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但口型是:“活着。”
王小栓眼睛瞬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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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愤怒。
他抓起地上一根顶门杠粗细的木棍,冲了出去。
“小爷跟你们这些杂碎拼了!”
木棍砸在一个清兵头盔上,“当”的一声巨响,
那清兵身子晃了晃,却是没倒,反而回手一刀,砍在了王小栓肩膀上。
王小栓棉袄破了,血涌出来,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好似感觉不到疼,只是拼命挥舞木棍。
又一刀砍来,他躲闪不及,眼看刀刃就要劈开脑袋——
“铛!”
一杆长枪架住了刀。枪身震颤,嗡鸣不止。
是杨汉子。
“退后!”
杨汉子把王小栓往后一推,长枪如龙出,快准狠,一点寒芒,正中清兵咽喉。
枪尖一拧一抽,血喷如泉。
巷子里涌进更多清兵。
同样,他们这些义军,也在不断汇合。
杨汉子领着不断从别的街道汇集来的众弟兄,且战且退,
他枪法虽算凌厉,但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
退到巷子尽头,没路了。
身后是一堵墙,约莫两丈高,实在爬不上去。
身前是几十名清兵,正列队举着刀枪,步步逼近。
阳光从巷口斜射进来,照亮了飞扬的尘土和血腥气。
杨汉子看了看身边的弟兄。只剩二十几个,且个个带伤。
王小栓肩膀还在流血,脸色惨白如纸,但还死死攥着那根木棍。
“大哥,咱们……”
其中一个汉子声音发颤,腿在抖。
杨汉子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那笑很坦然,甚至有些释然。
他转过身,背对着清兵,面对自己的弟兄。
“弟兄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拉家常,“咱们都是苦出身。种地的,打铁的,跑腿的,扛活的。清兵来了,不把咱们当人,征粮征到绝户,抓夫抓到灭门。咱们没办法,反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这些面孔,或年轻,或苍老,
但都有一样的疲惫、一样的绝望,和一样的不甘心。
“既然反了,就得有反的觉悟。今天可能要死在这儿。怕吗?”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反正我是怕。”
杨汉子不等众人回应便抢先说道,“怕疼,怕死,怕家里的老娘没人送终。但怕也得站着死,不能跪着活。跪着活,活成条狗,活成奴才,活成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东西,那不如死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土黄色的粗布,上面用炭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像是一群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咱们义军的旗。”
他把布展开,布不大,也就二尺见方,“还没缝好,本想着等打下了平阳府,找个绣娘用红线绣,再做根正经旗杆。现在看来,等不到了。”
他看向王小栓:“栓子,会唱《无衣》吗?”
王小栓愣愣摇头。
他爹可没教过他这些,爹只教他种地、认野菜。
杨汉子笑了,开始唱。声音嘶哑,调子不准,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唱完第一句,看向众人。
地上,老兵赵叔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跟着唱,每唱一个字嘴里就涌出血: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又有人加入。声音起初稀疏,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二十几个人,伤痕累累,血污满面,在这绝境里,用尽力气唱着这首两千年前的战歌。
歌声在窄巷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竟有种悲壮的浑厚。
清兵一时间愣住了。
他们举着刀,没敢上前。
这些衣衫褴褛、武器破烂的“乱民”,此刻眼睛里有一种光,让他们心里发毛。
歌唱完了。余音还在巷子里绕。
杨汉子把旗布披在肩上,用断枪挑着,举起来。
布在风里飘,虽然破烂,虽然染血,但那是他们的旗。
“弟兄们,最后一程,一起走。”
“一起走!”
二十几人,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没有阵型,
没有章法,
只有拼命!
刀光,血光,呐喊,惨叫。
杨汉子枪如游龙,连刺三人,可背上,又挨了两刀,深可见骨。
他踉跄几步,拄着枪,没倒。
王小栓木棍打断了,就扑上去用牙咬,咬住一个清兵的手,被对方一刀捅穿肚子。
肠子流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用手塞回去,继续往前爬。
老兵赵叔躺在地上,胸口豁开个大口子,肋骨都露出来了,还在喃喃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袍……”
最后一个义军倒下时,太阳正从东边升起。
阳光照进巷子,照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给血泊镀上一层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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