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冷雨夹着风,抽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轻响。书房里却很暖和,一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将屋里的寒气与湿意都驱散了。
但这份温暖,并没能让屋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征南大都督、湖南安抚使张虔裕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手按在身前巨大的湖湘地图上,目光锐利,紧紧钉在地图的西北角——那片用红笔圈出的,名为武陵与辰州的山脉。
他身前,是刚从官署冒雨赶来的湖南安抚副使,欧阳询。
这位年轻的新朝酷吏,此刻脸上已经没了平时的从容和冷酷。他的发梢还滴着水,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睛里,满是凝重。
“蜀中商队……天策府旧将高郁……五溪蛮……”
张虔裕缓缓的,一字一顿的,重复着欧阳询刚带来的几个词。每说出一个,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就眯起一分。
他是刘澈麾下的军方第一人,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宿将。他或许不懂经义文章,却对这世上最危险的三样东西,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流寇、前朝余孽,以及那些世代盘踞山林,不服王化,视朝廷为仇寇的蛮夷。
如今,这三样东西,竟在这片刚换了主人、人心还没安稳的湖湘大地上,悄无声息的搅和到了一起。这比谭氏、李氏那些地方豪强的阴谋,要危险得多。
“消息封锁了吗?”张虔裕沉声问道。
“回禀大都督,”欧阳询躬身道,声音因奔波而有些沙哑,但条理却很清楚,“属下接到静安司密报后,第一时间就下令将所有相关人员就地隔离审查,消息没有外泄。高郁这个人,曾是楚王马殷的死忠,悍勇有余,谋略不足。而那支蜀中商队,据查背后是西蜀后主王衍的母族徐氏。蜀中与湖湘隔着重重高山,他们派人过来,目的绝不简单,是为了搅乱我大汉后方,牵制我们顺江而下,图谋荆南。”
张虔裕点了点头,欧阳询的分析和他想的一样。他看着地图上那片险峻的湘西山脉,眉头紧锁。
“五溪蛮……”他喃喃自语。对于这三个字,他并不陌生。史书上,自汉唐以来,这片土地就是个大麻烦。这里的几十个蛮族部落,民风彪悍,靠打猎为生,时降时叛,屡剿不绝。前朝末年,黄巢之乱,更是让这里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控制。就算是强如楚王马殷,对他们也只能以安抚为主,不敢轻易动兵。
“这高郁,倒是给本帅出了一个大难题。”张虔裕冷笑一声,笑声里没有惧意,反而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以为,躲在五溪蛮的深山里,借着蜀中的一点钱粮兵甲,就能负隅顽抗,动摇我大汉在湖南的根基?痴心妄想!”
“大都督,那您的意思是……”欧阳询试探的问道。
张虔裕转身走回案前,目光锐利的在湖南地图上来回扫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立刻发兵,直捣五溪,连同高郁一并剿灭,这是下策。湘西地势险要,山高林密,瘴气横行。我大军不熟地形,冒然深入,就是重蹈覆辙,正中他们下怀。这条路不能走。”
他拿起一枚黑色的令旗,放在地图上,代表按兵不动。
“放着不管,任他们壮大,这是中策。高郁不过是个亡命徒,蜀中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五溪蛮各部落,看着一条心,其实内部矛盾重重,都是为了利益来的,也会为了利益散去。我们只需要稳固内部,推行新政,等他们闹大了,再用堂堂正正的军队碾压过去。虽然耗时费力,但很稳妥。”
然后,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色的狼毫笔,以笔代刀,在那崎岖的地图上,划下了一道狠厉的弧线。
那条弧线绕过了五溪蛮盘踞的深山,直接指向了他们的侧翼——与巴蜀、南汉商路相连的辰溪、沅陵几个小县。
“诱蛇出洞,斩其头,断其粮,然后再以雷霆之势,捣毁它的巢穴。这,才是上策!”
张虔裕放下笔,一字一顿的说:“欧阳副使,你是个聪明人。王上派你来,不只是让你杀人,更要你用计。我要你配合我,唱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第二天,长沙大都督府的将令,迅速发往湖南各处。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面对湘西越来越烈的蛮乱,坐镇长沙的汉国大都督,不但没有发兵征讨,反而做了几件让人看不懂的决定。
第一,在汉国与五溪蛮接壤的所有州县,全部撤走边防军,只留下少量地方守军,摆出一副“实力不济、无力西顾、任其侵扰”的样子。
第二,加快在长沙府推行新政。恩科的考期提前到了夏天。凡是来考试的,官府不但包吃住,还按路程远近发“车马费”。一时间,无数被堵死了出路的楚地寒门读书人,纷纷涌向长沙,把那几个还在叫嚣“抵制伪科”的旧朝老头,衬托得像个笑话。
而那关键的“茶铁盐专营法”,更是以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方式全面铺开。
韦明,那个在衡州最早投靠汉国的前朝士绅,成了汉国官府推出的第一个榜样。官府用高出市价两成的价格,买下了他在衡州的所有茶场,并让他在新成立的“湖南茶业总公司”里占了百分之五的股份。不但如此,他的大儿子还被破格推荐,直接进了建康的国子监,成了“天子门生”。
这个消息,在湖南那些还在观望的士绅阶层中,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他们看到了两条清清楚楚的路:一条,像谭氏、李氏那样,顽抗到底,最后家破人亡;另一条,像韦氏这样,顺应时势,交出土地和产业,换取在新王朝里更赚钱、也更有面子的“股东”身份和政治前途。
几乎一夜之间,长沙“茶铁盐专营司”门前就排起了长队。无数以前眼高于顶的士绅富豪,现在都陪着笑脸,拿着自家的地契和产业清单,挤在那些出身不高的年轻官吏面前,抢着“入股”,生怕落在别人后面。
就这样,汉国官府兵不血刃的,将整个湖湘的经济命脉牢牢攥在了手里。
武陵,雪峰山深处,一处隐秘的山寨里。
楚国旧将高郁,正志得意满的大宴宾客。他身边坐满了附近几十个大小部落的首领。这些人穿着五花八门的兽皮和土布,腰上挂着弯刀和牛角,满脸横肉,眼神凶悍,正大口的撕着烤羊,大碗的喝着烈酒。
让他们这么恭敬的原因,是高郁身旁的礼物——盐巴、铁器、丝绸,还有一箱箱从蜀地运来的铜钱。
“各位峒主!寨主!”高郁端起酒碗,站起身,意气风发的说道,“那江西刘澈,不过是个小屁孩,没德没能,占了我大楚江山!如今,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连边境的守军都撤了!我已经联络好后蜀,等他们大军一到,我们里应外合,直捣长沙,光复大楚!”
“到时候,这湖湘的千里好地,各位随便跑!长沙的金银财宝、美女佳人,都是各位的!”
“好——!”
堂下的蛮族首领们,爆发出野兽般的欢呼。对他们来说,谁当皇帝不重要,谁能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才重要。
高郁看着眼前这群被他轻易煽动起来的勇士,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拥立新主,重回潭州,成为开国第一功臣的场景。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在宴席的角落里,一个同样穿着蛮人服饰、一直低头喝酒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冷笑。那年轻人的袖口里,藏着一枚不起眼的玄铁令牌,只有静安司高级探事郎才能拥有。
他,是谢允在布告天下前,就秘密派到这里的第一颗钉子。他的任务不是刺杀,也不是破坏,而是倾听与观察。倾听这些部落的需求,观察他们的矛盾,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小的代价,点燃他们内讧的火。
长沙,大都督府,深夜。
一盏孤灯下,张虔裕和欧阳询两人,正对着那副巨大的湖南地图,彻夜未眠。
地图上,代表汉国新政推行进度的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长沙、衡州向四周蔓延。而代表楚国旧势力与蛮族威胁的黑色标记,则被压缩在了西北角的一小块地方。
一切都按着计划在走。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特殊敲门声。
是静安司的紧急密报。
欧阳询快步上前,打开密门,一个浑身湿透的信使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呈上一卷用蜡丸密封的竹筒。
欧阳询迅速打开,展开那张薄薄的丝帛。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然一缩。
“大都督,”他快步走回案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发抖,“成了!”
“静安司回报,高郁已经说动了辰州、沅州、武冈三地的五溪蛮主力,合兵近两万人,号称‘反汉复楚军’,正沿着沅水东进,先锋已经到了常德。声势浩大,沿途州县的守军望风而降……”
“而他们大军后方的粮道和物资,全都屯在……”他的手指,重重的点在了地图上,那个他和张虔裕早已推演了无数遍的位置。
“……辰溪!”
张虔裕缓缓起身。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容。
他走到图前,一把拔下那枚代表汉国水师主力的蓝色令旗,然后,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姿态,将它从岳州,沿洞庭湖,再逆着沅水而上,重重的插在了辰溪的侧后方——一个叫泸溪的不起眼水湾里。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炸响。
“忠武营、玄甲牙兵,全部出动!轻舟快船,即刻出发!”
感谢大家的等待,进入湖南篇,节奏会稍微慢一些,需要铺垫的东西比较多。看到兄弟的书评了,必须安排加更,第三更,还有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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