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末。
夜最深，也最冷。
三声闷锣，京营换防的信号。
那动静是三颗石子砸进死水潭，余音在紫禁城顶上荡开，然后被更深的寂静一口吃掉。
但这寂静，是火药桶。
引线烧到了头。
假山群里，郭勇的心脏跟着那三声锣响，也重重的砸了三下。
来了。
他眼珠子一凝，全身的肉都绷紧了，是一头准备扑杀的豹子。
石缝里，他死死的盯住房门紧闭的乾清宫。
锣声刚落。
西南角，尚衣监甲字库的方向，一团橘红的火光猛不丁的冲破了屋顶。
没有巨响。
只有瓦片被热浪掀飞的脆裂声，还有丝绸棉麻烧起来的闷噗声。
那火有了命，一口就吞了整座库房，火舌卷着黑烟，一条张牙舞爪的孽龙，直冲黑漆漆的夜。
“走水了。尚衣监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嘶喊，一把尖刀，划破了紫禁城假装的太平。
整个皇宫，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瞬间炸了窝。
“快。快救火啊。”
“甲字库。是甲字库。”
“提水。把太平缸的水都给老子提过来。”
数不清的太监，宫女，侍卫，从各自的屋子，岗位上玩命的冲出来。
他们脑子里就一件事。
救火。
这是皇宫大内，天子脚下，烧一片瓦都可能掉脑袋。
平日里严到骨子里的宫规，此刻成了催命符，催着所有人成了没头的苍蝇，奔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提着空桶的。
拿着棉被的。
甚至有人顺手抄起扫帚，乱糟糟的挤成一股股人流，在窄小的宫道上撞，挤，摔倒。
哭喊声，叫骂声，命令声，混成一锅粥。
把天下最尊贵威严的城，变成了一个菜市场。
禁军的防线，第一时间就散了。
平日里铁打的巡逻路线，看守的节点，这刻都成了笑话。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被那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勾了过去。
他们竟然没人注意到，就在这混乱的人潮里，有一队人，正在反着人流走。
他们是激流里的黑鱼，总能找到最省力，最阴暗的缝隙。
这队人全穿着夜行衣，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双没感情的眼睛。
二十多个。
个个身手利索，脚下没声。
他们是无生教最顶尖的刺客。
带头的，是个身形枯瘦的老头，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就是无生教的刑罚长老，一手无生指阴狠毒辣，江湖上名头响的能吓死人。
“一群蠢货。”
刑罚长老看着那些奔向火场的人，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看不起。
他做了个手势。
身后一个教众立刻懂了，从怀里摸出小竹筒，对着天放出一支细微的响箭。
行动顺利的信号。
曹吉祥没说错，这宫里的防卫，就是个纸糊的灯笼。
一捅就破。
只要杀了朱祁钰，助太上皇复位，无生教就能当上国教。
到时，什么太白剑宗，什么药王谷，都得跪在他们脚下。
想到这，他枯瘦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脚下快了三分。
他们是一群贴地飞行的鬼，熟练的用着宫殿的飞檐，廊柱的影子，鬼影子一样溜过所有人的视线。
目标明确。
乾清宫。
太子殿下算得没错。
大火在西南，乾清宫在正北，逆着人流走大路，是找死。
他们此刻穿的这条路，正是通往乾清宫最近，也最黑的捷径。
。。。
不是所有人都冲向了火场。
文渊阁的角落，一个胡子头发全白的老太监，正发抖的抱着几卷发黄的古籍，拼命想塞进一口枯井。
他是守阁的太监，叫刘全，一辈子没出过宫，一辈子跟这些书卷待在一起。
他耳朵有点背，直到火星被夜风吹到阁楼的屋檐上，他才发觉不对。
“我的书。。。我的书。。。”
刘全看着远处那片要把天都烧穿的火光，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泪。
他不跑。
也跑不动。
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趟又一趟的抱着那些比他命还重的书，往井边挪。
那些书，有些是永乐大典的残卷，有些是前朝大家的手稿孤本。
“老祖宗的心血，不能烧。。。不能烧啊。。。”
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摔倒了，就爬起来，手被碎瓦划破了，也没觉的疼。
一个年轻侍卫跑过，看到这幕，忍不住喊。
“老刘头。别要你那破书了。快跑啊。要塌了。”
刘全没听见。
他小心的把一卷寰宇通志用油布包好，放在井口，又转身蹒跚的奔向书阁。
那背影，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很小，很瘦，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惨。
。。。
刑罚长老的耐性快磨光了。
他不喜欢这感觉。
周围的乱让他烦。
那一声声“救火”的喊叫，在他听来，尖的刺耳朵。
他要血。
皇帝的血。
“加快速度。”
他压着声音下了令。
队伍的速度又快了一截。
眼前就是一片假山园林，穿过去，就是乾清宫前最后一片空地。
只要穿过这里，他们的刀，就能敲开皇帝睡房的大门。
一切都顺的过了头，排演好的一出戏。
刑罚长老的嘴咧开，露出一抹残酷的笑。
他的人，已经鬼魅似的扑向了那片睡在黑暗里的假山。
此时。
假山最深的影子里，郭勇缓缓的吸进最后一口冰冷的空气。
然后把气憋死。
他从石缝里，看的清清楚楚。
那队带着死神气息飘来的黑影。
二十三个。
一个不多。
一个不少。
和他手里那份太子殿下标过的情报，对的上。
郭勇缓缓的，缓缓的，把已经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往下压实。
冰冷的铁从指尖传来，让他的血一下烧开了。
来了。
他那双在黑暗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没有怕。
只有要见血的快活。
第一个刺客的影子，狸猫一样轻巧的跃起，右脚就要踏上假山园林的第一块青石板。
那姿态，轻。
又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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