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班会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开始，也在一片嘈杂的喧闹中结束。临时指定的辅导员是个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姓于，说话语速很快，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口音，但行事干脆利落。她让每个人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无非是姓名、家乡、兴趣爱好、为什么选择法学。轮到沈清莲时，她站起身，只说了最基础的三项：“沈清莲，北原市。喜欢看书。学法是想……了解规则。” 声音清淡，没什么起伏，说完便坐下，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也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试图展现幽默或亲切。
然而，即便是如此简短的发言，也足以让教室里再次泛起小小的骚动。前排有男生回头张望，后排有女生窃窃私语。“北原市？挺远的北方啊……”“声音也好好听，就是太冷了……”“了解规则？这说法好酷……”
于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格外引人注目又异常安静的新生，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流程。接下来是临时班委的推选。清莲毫无意外地没有被提名，也没有主动参与。她像一座孤岛，静静矗立在热闹喧嚣的海洋中，用沉默和疏离为自己划出界限。
班会最后确定了军训安排、教材购买、选课说明会等事宜，宣布散会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人群涌出教室，清莲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才起身走出教学楼。
九月的江州夜晚，暑气未完全消退，空气温热湿润，带着植物蒸腾的香气。路灯将校园小径照得昏黄暧昧，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走过，自行车铃铛声清脆。清莲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朝着与宿舍区方向相反、靠近学校西门的一片小树林走去。那里比较僻静，晚上人很少，只有几盏稀疏的路灯。
她走得不快，边走边留意着身后。没有发现明显的跟踪者。走到小树林边缘一张隐蔽在树影下的石凳旁，她停下脚步，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大约过了五分钟，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条小径快步走来，是沈星河。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融在夜色里，脚步很轻，直到走近了，清莲才完全看清他的脸。他也是一副刚刚结束班会的样子，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在看到她的瞬间，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被惯常的小心翼翼覆盖。
“等久了？” 他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传到几米开外。
“没有。” 清莲摇头，目光快速扫过他身后，确认无人，“班会怎么样？”
“还行。人挺多，吵。” 沈星河简单地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那边……还好吗？我听说……”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一下午加一晚上，关于法学院来了个“冷美人”的消息，恐怕已经在小范围的新生里传开了，连信息工程学院的沈星河都有所耳闻。
“老样子。” 清莲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但沈星河能听出那平淡下的细微烦躁，“有些苍蝇，赶走了。”
沈星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以后……尽量别一个人去太僻静的地方。回宿舍也结伴，或者走大路。” 他知道清莲不喜欢被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今天花园里那几个大二男生的事情，他也隐约听到了点风声，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又疼又怒，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的关注。
“我知道。” 清莲应道，没有嫌他啰嗦。她抬头看了看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星子黯淡地闪烁着。“这里人多眼杂，和以前不一样。我们……得注意。”
“嗯。” 沈星河重重地点头，这正是他今晚想和清莲商量的重点。大学校园看似开放自由，实则人员复杂，流动性大，而且他们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曾经的威胁“黑龙”是否已将触角伸到这里，尚未可知。他们俩的关系，是他们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软肋，绝不能在此时此地暴露。
“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公开走得太近。” 清莲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静，像在部署战术，“不同专业，不同宿舍区，本来交集就少。在别人面前，我们就是高中同校，碰巧考到一个大学，仅此而已。点头之交，偶尔在食堂或图书馆遇到，简单打个招呼，不用多聊。”
沈星河听着，心里划过一丝细微的涩意，但他明白这是必须的。在高中最后那段黑暗又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在那个闭塞的小环境里，他们的“亲密”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相互确认和取暖，也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在这里，在新的起点，过于紧密的关系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探究——“他们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情侣？”“为什么总在一起？”——任何一点多余的关注，都可能成为照亮他们不堪过往的探照灯，甚至可能被潜在的敌人利用。
“我明白。” 他低声说，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那我们……怎么联系？万一有事？”
“用这个。” 清莲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最便宜款式的非智能手机，和之前学校配发的那个很像，但型号略新。“我新买的，只用这个号码和你联系。原来的号码偶尔开机，应付其他人。这个号码，你记好，不要存名字，背下来。” 她报出一串数字。
沈星河连忙拿出自己的手机，将那串数字默记几遍，然后存入通讯录，名字栏只输入了一个句号“。”。他又把自己的新号码报给清莲，清莲同样存入那个新手机，命名也是一个“。”。
“平时尽量短信，简短，用词注意。除非紧急，不要打电话。这个手机我会调成静音。” 清莲继续说，“见面……选安全的、人少但又不至于完全没人的时间地点。比如，周末早上七点，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或者，周三下午公选课后，三教顶楼的天台。每次见面不超过二十分钟，分开走。”
她考虑得很周全，几乎是在规划一场地下接头的行动。沈星河认真记着，心里那点涩意被一种更沉重的、同舟共济的使命感取代。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潜伏，必须步步为营。
“还有，” 清莲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注意你自己的周围。有没有人特别关注你？有没有陌生的面孔在你宿舍附近出现？你的手机、电脑，要注意安全，不要连接不熟悉的wi-Fi，不要点来历不明的链接。‘黑龙’的人，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有手段。”
提到“黑龙”，沈星河的心沉了沉。银行保险箱的事情像一块巨石，一直压在心底。虽然暂时用续费稳住了，但那样东西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引爆，也不知会炸到谁。
“我知道。” 他声音发紧，“你也是，一定要小心。那些……找你搭讪的人，谁知道里面……”
他没有说下去，但清莲懂他的意思。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任何接近的人都可能是试探，都可能是伪装。“我会处理。” 她简短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两人又低声交换了一下今天观察到的一些校园情况，比如宿舍楼的管理，食堂的人流高峰时间，图书馆的开放区域和监控位置等等。信息虽然零碎，但都是在为未来的“安全行动”积累情报。
时间差不多了。清莲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晚上九点四十。“该回去了。分开走，你先走，我过五分钟再走。回宿舍发个‘。’。”
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一个简单的句号，代表“已安全抵达”。如果超过约定时间没收到，或者收到其他信息，就意味着可能出了问题。
“好。” 沈星河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担忧、依赖、信任，还有一丝不容退缩的坚定。然后，他转过身，快步走入树林另一侧的小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和树影中。
清莲站在原地，又等了几分钟，直到完全听不到沈星河的脚步声，才转身，朝着梅园宿舍区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夜晚的校园依然有人活动，但比起白天的喧闹，显得宁静许多。路灯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得很稳，但心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沈星河那深深的一眼，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冰封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带着温热的涟漪。她知道他在担心她，就像她也时刻挂念着他的安全一样。这种在黑暗中彼此确认、彼此依靠的感觉，陌生而又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心。但越是如此，他们就越必须保持距离。这份联结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却也可能是将他们拖入深渊的锁链。他们必须小心地藏好它，像藏起最致命的弱点，也像守护唯一的光源。
回到梅园2号楼，刷卡进门。楼道里很安静，大部分新生似乎都还在外面熟悉环境或联络感情。她走到307室门口，用钥匙开门。宿舍里亮着灯，其他三个室友都已经回来了。
靠门左手边上铺的女生正戴着耳机看笔记本电脑，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是个圆脸、眼睛很大的女生，看起来挺活泼，对她笑着挥了挥手：“回来啦？我是林薇，本省的。” 她指了指另外两位。
靠窗右手边下铺的女生正在整理书架，闻声转过身，是个个子高挑、长相清秀的女生，气质比较文静，对清莲点了点头：“你好，我叫苏晓，南边人。”
最后一位室友坐在靠窗左手边的书桌前，背对着门，似乎在写东西，听到动静也转过身。这是个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严肃的女生，她推了推眼镜，简洁地说：“何静。北方的。”
“你们好，沈清莲。” 清莲对她们点了点头，语气礼貌但疏离，然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放下书包。她没有主动攀谈的意思，开始整理桌上刚领回来的新生材料。
宿舍气氛一时有些安静。林薇似乎想找话题，看了看清莲，又看了看其他两位，最后试探着问：“清莲，你是北方哪里人啊？一个人来的吗？”
“北原市。一个人。” 清莲回答，没有多余的解释。
“哇，好远！那你很独立啊！” 林薇赞叹道，又好奇地问，“你对江州还习惯吗？觉得咱们学校怎么样？”
“还好。学校很大。” 清莲的回答依旧简短，手上整理材料的动作没停。
林薇似乎有些接不上话，讪讪地笑了笑，又转回去看她的电脑了。苏晓对清莲歉然地笑了笑，也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何静则早已转回身，对着书本写写画画。
清莲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丝微妙的尴尬，但她并不在意。她不需要，也不想要过于亲密的室友关系。适当的距离，能减少不必要的窥探和麻烦。她将自己的物品摆放整齐，然后拿出那个只和沈星河联系的非智能手机，调成静音，塞到枕头底下。又拿出常用的智能手机，给通讯录里那个“。”发了一个标点符号。
几乎瞬间，回复就来了，同样是一个“。”。
看到这个简单的符号，清莲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他安全回去了。
她收起手机，拿了洗漱用品去卫生间。温热的水流冲刷在脸上，带走一天的疲惫和紧绷。镜子里映出她苍白却精致的脸，眼神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警惕、计算和冰冷的决心。
洗漱完出来，其他室友也陆续准备休息。林薇和苏晓还在小声聊着天，讨论着白天的见闻和明天的安排。何静已经拉上了床帘，里面透出微弱的光，可能还在看书。
清莲也爬上自己的床铺，拉好床帘，形成一个私密的小空间。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靠在床头，就着床头小夜灯昏暗的光线，再次翻开新生手册，仔细研究着校园地图、课程安排、图书馆使用指南，还有各种社团和学生组织的介绍。她的目光，尤其在经济学院、管理学院开设的选修课程，以及图书馆法律、金融、犯罪学、心理学等专业书籍区域的位置上停留了很久。
距离，是保护色，也是武器。她需要利用这段相对“安全”的距离，尽快地、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武装自己。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为了那个藏在银行保险箱里的秘密，也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地站在阳光下，或者，拉着该下地狱的人一起沉入黑暗。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远处隐约传来校园广播站结束一天播放的晚安音乐。崭新的生活，以一种看似寻常却又处处暗藏机锋的方式，拉开了序幕。而她和沈星河，将在众人目光之外，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那根无形的线，在孤独与共生、伪装与真实之间，走出一条属于他们的、布满荆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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