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孙尚香又来邀他对弈。棋至中盘,谢虎执子沉吟良久,目光虽落在棋盘上,神思却显然飘远了,连孙尚香故意露出的一处破绽都未曾察觉。
孙尚香并未落子,反而将手中一枚黑棋轻轻放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起眼,清澈明亮的眸子直直看向谢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一道闪电劈开室内的沉闷:
“将军今日心神不宁,可是又在推演北归之策?”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话锋却锐利如刀,“只是将军可曾想过,你身在此局,苦思破局脱身之法,焉知那观局者,甚至远在北方替你‘守局’之人,不是正借着你我这盘棋,暗自在别处落子呢?”
谢虎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棋子的手指瞬间绷紧,指节泛白,指尖的棋子险些滑脱。一股寒意夹杂着被点破心事的震动,沿着脊椎直窜上来。他盯着孙尚香,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刻意的试探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坦然的锐利,还有一种混合了好奇与了然的神色。
“小姐……此言何意?”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孙尚香却不直接回答,她伸手拂乱棋盘上的棋子,将代表“谢虎”的主帅棋子拈起,放在掌心把玩。“我这‘淮水九曲’之局,将军初时受困,是因不熟南方地理规则。后来几番推演,将军虽仍未能完美破局,但应对已渐从容,是因你心中已开始计入这些规则。”她抬起眼,“可若这棋局之外,执棋之人悄然改换了另一套你更不熟悉的规则呢?比如……传递消息的规则,比如,留守之人‘理应’如何行事的规则?”
她将主帅棋子轻轻放回谢虎面前的棋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兄长与公瑾哥哥如何想,我或许不能尽知。但我听顾雍先生等人与将军闲聊,所言北方之事,总是云山雾罩,隔靴搔痒。我江东与北方商旅往来虽受战事影响,却也未至完全断绝。将军在此非一两日,以兄长待客之周,若真心想为将军打探确切消息,何至于此?”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萧疏的竹影,背对着谢虎,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我自幼不喜闺阁刺绣,偏好刀兵纵横,沙场秋点兵。看得多了,便知这世上,最难的战场不在旷野,而在人心;最坚固的城池,有时竟是身边人精心垒起的‘安好’之墙。将军是聪明人,更是局中人,有些事,或许只是不愿深想,或不敢深想。”
谢虎坐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孙尚香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那扇一直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自我安慰着不去推敲的门。贾文和……那个总是神色平静、算无遗策的谋士……自己临行前将瓦岗托付于他,是信任其能。可若这份“能”,在失去制衡后,转向了经营自身不可或缺的地位呢?延迟归期,过滤消息,维持一种“主公不在,但一切井井有条”的局面……这岂非正是最符合贾诩利益的选择?
他想起最近顾雍等人言语中那些关于瓦岗“平静”“无事”的模糊描述,当时只觉稍安,此刻细思,却品出一股刻意营造的、不自然的“正常”。瓦岗是他一手拉起的队伍,兄弟性情各异,他久出不归,岂能真如古井无波?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谢虎的内衫。
孙尚香转过身,走回棋案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将军,我的话可能唐突了。但我孙尚香结交,贵在知心,不喜虚与委蛇。我看将军是磊落男儿,心存大志,不该困于这般猜度迷局之中,白白消磨锐气。”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不知兄长与公瑾哥哥具体如何安排,但将军若信我,或可换条路试试。”
谢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沉声问:“小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孙尚香摇头,“我只是想,将军既苦于消息不通,何不亲自去看,去听?不是通过那些正式的、可能被层层把关的渠道。”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大胆的光芒,“我明日要去京口巡视母亲名下的一处庄园,顺道……或许可以去江边码头看看近日北来的商船,听说有些船队不畏艰险,仍在南北间贩运些紧要物资。码头上三教九流,南来北往的消息,真真假假,反而可能比官面上听到的更快、更杂。将军若有兴趣,不妨……‘偶遇’?”
她特意加重了“偶遇”二字,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提议。近乎私自出巡,接触未经审查的信息源。但此刻,对谢虎而言,这却像黑暗中的一道微光。孙尚香的身份特殊,她的行动有一定自由,或许真能绕过一些常规的监视。更重要的是,她此举,等于将她自己置于了一定的风险中,若非真心,何必如此?
谢虎凝视着孙尚香坦然明亮的眼睛,心中迅速权衡。信任她,可能落入另一个圈套;拒绝她,则继续在这精心编织的信息茧房中盲人摸象。他想起了那局“淮水九曲”,想起了她点评战例时一针见血的犀利,也想起了她此刻话语中的直率与隐约的抱不平。
“小姐厚意,虎……感激不尽。”他缓缓起身,郑重一礼,“明日,愿随小姐‘偶遇’一番。”
孙尚香脸上绽开一个明快的笑容,仿佛只是安排了一次寻常的出游:“那就说定了。将军且放宽心,明日一切,自有安排。”
次日,天朗气清。孙尚香果然只带了数名精干女卫和寻常仆从,轻车简从出了城。谢虎则扮作一名护卫头领模样,混在队伍中。一行人先至京口庄园略作停留,午后,孙尚香便以“想买些新奇北货”为由,转道去了江边一处颇为繁忙的码头。
码头喧嚣,漕船、客舟、渔筏混杂,力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旅人交谈声沸反盈天。空气里弥漫着江水腥气、货物陈味与人汗的咸涩气混合的气息。孙尚香似是对此颇为熟悉,带着女卫在几个货栈前行走走看看,不时询问价格。谢虎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耳朵则竭力捕捉着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
他们在一处堆满麻包、显得有些杂乱的货栈前停下,货栈主人是个面皮黝黑、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正指挥着工人卸货。孙尚香上前,指着几匹看似普通的葛布问价,那汉子见孙尚香气度不凡,虽衣着简朴,但身后随从精悍,不敢怠慢,殷勤应答。
交谈间,一艘吃水颇深的货船缓缓靠上附近泊位,船帆上有不甚起眼的徽记。那货栈汉子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孙尚香道:“小姐是识货的,这几匹布虽糙,却是北地真货,如今能安稳运过来的不多喽。”他似是感慨,又似是炫耀,“也就是我家东主有些门路,跟那边……咳,有些交情,这船货才走得通。”
孙尚香故作好奇:“哦?北边现在不太平么?听说曹丞相治下尚可啊。”
汉子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丞相那儿是一回事,下面各路山头是另一回事。就说淮西那边吧,原来挺红火一个寨子,最近小半年,安静得有点出奇。外头生意好像也收紧了,以前常走的一条线,现在卡得严,说是防务需要,可咱们跑船的觉得……啧,不像那么回事。”他摇了摇头,“倒像是里头管事的,不想让太多外面的风吹草动进去,也不想里头的人太容易出来。”
谢虎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孙尚香面不改色,随意问道:“哪个寨子这么小心?”
“还能哪个,瓦……”汉子刚吐出一个字,货栈里忽然快步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着汉子咳嗽一声,瞪了一眼,谢虎眸色一紧,指尖悄然攥住了腰间的佩剑挂饰,随即堆笑对孙尚香道:“小姐莫听这浑人胡吣,他懂什么!这几匹布您要看着好,价钱好商量。”
那黝黑汉子讪讪住口,不敢再多言。
孙尚香笑了笑,没再追问,随意买了点东西,便带着人离开了货栈。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码头的喧嚣,孙尚香在一处僻静的江堤边停下,挥退左右女卫,只留谢虎在身旁。江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袂。
“听到了?”她问,目光望着浩荡江水。
谢虎脸色沉凝,缓缓点头。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那汉子的欲言又止,管事的紧张打断,还有“瓦”字开头的寨子,淮西……所有的碎片,与他心中的疑窦,与孙尚香昨日那番话,隐隐拼合出一个让他心头发冷的轮廓。
贾文和……果然在经营,在控制。瓦岗的“平静”,是一种被严密管理下的平静。消息的“不通”,是双向的过滤。自己这个主公,在部属的“尽责”守业中,正被悄然架空于真实情况之外。
“这只是冰山一角,道听途说,做不得十分准。”孙尚香转过头看他,眼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清澈的冷静,“但至少,将军该知道,你心中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这局棋,棋盘比你想象的要大,棋手也不止明面上那几位。”
谢虎对着滔滔江水,沉默良久。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冰凉而真实。
“多谢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决断,“这份情,谢虎记下了。”
孙尚香微微一笑:“谢倒不必。我只是觉得,下棋嘛,总要双方信息大致对等,才算公平。接下来,将军打算如何落子?”
谢虎望着北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那里面被安逸和迷雾稍稍磨钝的锋芒,再次锐现出来。他抬手按了按腰间——那里藏着一枚从瓦岗带出的、刻着寨门轮廓的木符。
“自然是,”他缓缓道,“设法看清整个棋盘,再寻我的破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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