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踏峰,慈航静斋。
时值深秋,山间云雾缭绕,枫叶如火。这座被誉为“白道圣地”的山峰,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往来弟子个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不复往日的从容淡泊。
斋主静室内,焚香袅袅。
梵清惠盘坐蒲团之上,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她胸前衣襟微敞,露出包扎的绷带,隐约有血迹渗出。那日北邙山全力一剑被杨广硬撼,不仅剑气反噬,更严重的是剑心受创——这对于已将剑道修至“剑心通明”境界的她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师父,药好了。”师妃暄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白衣依旧,但眉宇间难掩忧色。
梵清惠缓缓睁眼,那双曾洞察世情的眼眸,此刻却显得有些涣散。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动作间牵动伤口,眉头微蹙。
“峰下...情况如何?”她问,声音嘶哑。
“了空禅师和四大圣僧已安置妥当。”师妃暄跪坐一旁,轻声禀报,“正道各派听闻消息,多有遣使慰问。只是...”
“只是什么?”
师妃暄咬了咬嘴唇:“只是暗地里,有些门派已经开始动摇。华山、崆峒几派,已悄悄派人往洛阳...”
“墙倒众人推,历来如此。”梵清惠反而笑了,只是笑容苦涩,“静斋执白道牛耳数百年,靠的不是武力,是‘代天选帝’的大义名分。如今这‘天意’被杨广硬生生打破,他们另寻出路,也是人之常情。”
“师父!”师妃暄眼眶微红,“那杨广不过是侥幸...”
“侥幸?”梵清惠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妃暄,你我都清楚,那不是侥幸。杨广接我那一剑的手段...已超出武学范畴。那是一种...洞悉本质、瓦解根源的力量。在那力量面前,再精妙的剑法,再纯粹的剑心,都如沙堡遇潮。”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日情景:自己凝聚毕生修为的“月满中天”,在杨广双手虚抱之间寸寸瓦解。不是被更强的力量击溃,而是被从最根源处解析、拆解、消融...
那种无力感,她修行数十年来从未有过。
“《御尽万法根源智经》...”梵清惠喃喃自语,“鲁妙子啊鲁妙子,你究竟留下了怎样一部奇书...”
师妃暄沉默。
她也忘不了那日的震撼。杨广硬撼师父全力一击,虽受伤但未死,反而让师父剑心受创。这已经证明,至少在“力”的层面,静斋无法压制杨广。而在“理”的层面,杨广提出的“民意即天意”,正在天下迅速传播,动摇着静斋“代天选帝”的根基。
“妃暄。”梵清惠忽然开口。
“弟子在。”
“你说...我们真的错了吗?”梵清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梦呓,“当年选杨广,他登基后倒行逆施,天下大乱。如今选李世民,又败于杨广之手...难道静斋千年传承的‘望气观运’之术,真的不如杨广那‘民意天意’之说?”
师妃暄心头剧震。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师父质疑静斋的根本理念。那个在她心中如高山仰止、永远正确、永远超然的师父,此刻竟流露出如此深的迷茫。
“师父,您只是受伤过重,心神损耗...”她试图安慰。
“不,我很清醒。”梵清惠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正是因为清醒,才要反思。妃暄,你记住,真正的强者不是从不犯错,而是敢于承认错误,及时修正。”
她挣扎着坐直身体,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深邃:
“传我令:自今日起,慈航静斋封山。”
“封山?!”师妃暄失声。
“对,封山。”梵清惠一字一句,“三年之内,静斋弟子不得下山,不得过问世事,不得参与争龙。所有在外弟子,立即召回。所有与各派联络,全部中断。”
“可是师父,李唐那边...”
“李世民那边,自有他的命数。”梵清惠摆手,“静斋已为他做得够多,也输得够惨。若他真是天命所归,三年后自能东山再起;若他不是...那也是天意。”
她看着师妃暄,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妃暄,你知道静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师妃暄摇头。
“是太相信自己代表‘天意’。”梵清惠苦笑,“因为相信,所以固执;因为固执,所以听不进不同声音;因为听不进,所以一错再错。杨广说得对,天意从来不在哪个人、哪个门派手中。静斋需要时间,需要沉淀,需要重新思考...什么是真正的‘道’。”
师妃暄怔怔听着,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她忽然想起徐子陵那日在龙门石窟说的话:“静斋凭一己之见裁定天子,岂非另一种形式的‘独断’?若后世静斋传人识人不明,或存私心,又当如何?”
当时她不以为然,现在想来,竟有几分道理。
“去吧。”梵清惠疲惫地闭上眼睛,“宣布封山令。然后...你也需要静一静。”
师妃暄深深一礼,退出静室。
当她走出门时,外面秋风萧瑟,枫叶飘零。这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山峰,突然显得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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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慈航静斋封山的消息传遍天下。
洛阳,紫微宫。
杨广正在批阅奏章,魏征匆匆进来,呈上一份密报。
“陛下,帝踏峰传来的消息。”魏征神色复杂,“梵清惠宣布,慈航静斋封山三年。所有弟子召回,不再过问世事。”
杨广放下朱笔,沉默片刻。
“她倒是果决。”他轻声道,“败而不乱,退而不溃。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梵清惠...不愧是梵清惠。”
“陛下,这会不会是缓兵之计?”魏征疑惑,“静斋千年根基,岂会因一战失利就封山?”
“不是缓兵之计,是真正的大智慧。”杨广摇头,“她看出来了,现在的静斋,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继续硬撑,只会把千年声誉输得精光。不如暂时退场,静观其变。”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其实梵清惠应该感谢朕。”
“感谢陛下?”魏征不解。
“若不是朕打破她那一剑,打碎她的剑心,她可能永远困在‘剑心通明’的樊笼里,永远以为静斋代表天意。”杨广转身,目光深邃,“现在剑心碎了,她反而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破而后立,败而后成...这是她的机缘。”
魏征恍然:“那静斋封山,对我朝...”
“是好事,也是挑战。”杨广走回案前,“好事是,李唐失去最重要的支持,正道各派群龙无首,我们可以趁机拉拢。挑战是...”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静斋退出,魔门必然坐大。祝玉妍那个女人,可不是甘于寂寞的主。”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禀报:
“陛下,阴后祝玉妍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
杨广与魏征对视一眼,挥挥手:“宣。”
片刻后,祝玉妍袅袅婷婷走进殿来。她今日未着黑袍,而是一身绛紫色宫装,云鬓高挽,妆容精致,恍如三十许人。若非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的魔光,几乎让人以为她是哪家贵妇。
“妾身参见陛下。”祝玉妍盈盈一拜,礼数周全。
“阴后不必多礼。”杨广淡淡道,“何事?”
“听闻慈航静斋封山,特来向陛下道喜。”祝玉妍嫣然一笑,“从此白道群龙无首,陛下推行新政,再无阻碍。”
“哦?阴后似乎很高兴?”
“自然高兴。”祝玉妍眼中闪过恨意,“梵清惠那个贱人,压了我魔门数十年。如今她剑心受创,静斋封山,正是我圣门重振声威的大好时机。”
杨广不动声色:“那阴后打算如何重振?”
“陛下。”祝玉妍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野心,“静斋既退,天下正道需有新领袖。我阴癸派愿为陛下分忧,整合白道各派,助陛下稳定江湖。”
这话说得好听,但意思很明白:静斋走了,该我们魔门上位了。
魏征眉头大皱,正要开口,被杨广抬手制止。
“阴后有心了。”杨广语气平静,“不过整合正道之事,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眼下朝廷初定,百废待兴,当以安抚为主,不宜大动干戈。”
祝玉妍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掩去,笑道:“陛下说得是。那不知...陛下之前承诺,待天下平定后,给予圣门合法地位一事...”
“朕记得。”杨广点头,“阴后可先在江南、巴蜀等地,试行开设书院、医馆,以‘明理堂’、‘济世院’为名,传授算学、医道等实用之学。待做出成效,朕自会下旨,准予天下推行。”
祝玉妍眼睛一亮。
这虽不是立刻让魔门光明正大行走天下,但已是重大突破。以书院、医馆为掩护,魔门可以堂而皇之招收弟子,传播学说。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代静斋的地位。
“陛下圣明!”她真心实意一拜,“妾身这就去安排。”
“不过。”杨广话锋一转,“朕有言在先。书院所授,必须是真才实学,不得掺杂邪功魔典。医馆所行,必须是治病救人,不得用毒害人。若有违者...”
他目光如电,直视祝玉妍:
“朕能给你们地位,也能收回。明白吗?”
祝玉妍心头一凛,躬身道:“妾身明白,定当约束门下,不负陛下所托。”
“去吧。”
待祝玉妍退下,魏征忍不住道:“陛下,这无异于养虎为患啊!魔门反复无常,若让他们坐大...”
“正因为反复无常,才要给他们出路。”杨广重新坐下,提起朱笔,“魔门就像洪水,堵不如疏。给他们一条正道,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才会按规矩来。若一味打压,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反而麻烦。”
他批阅着奏章,声音平淡:
“治国如烹小鲜,火候要准。对静斋要打一棒给颗枣,对魔门要给颗枣再打一棒。让他们互相制衡,朝廷才能居中掌控。”
魏征沉默良久,深深一躬:“陛下圣虑深远,臣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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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江淮,历阳。
少帅府后园,寇仲和徐子陵对坐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
“静斋封山了。”寇仲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说。
“嗯。”徐子陵应了一声,目光仍停在棋盘上。
“你不惊讶?”
“意料之中。”徐子陵终于抬头,眼神清澈,“梵清惠那一剑被破,伤的不只是身体,更是信念。静斋的根基是‘代天选帝’,如今‘天意’被杨广质疑,‘选帝’又连番失败...再硬撑下去,千年声誉就真的毁了。”
寇仲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陵少,你好像...不太难过?”
“为何要难过?”徐子陵反问,“静斋封山,少了许多纷争,不是好事吗?”
“可那是师妃暄的师门...”
“妃暄...”徐子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道。静斋封山,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在那座山上待得太久,看到的永远只是云海。下山走走,或许能见到真实的人间。”
寇仲笑了:“你这口气,怎么跟得道高僧似的。”
徐子陵也笑了,落下一子:“将军。”
寇仲低头一看,棋盘上自己的大龙已被屠,顿时跳脚:“不算不算!我刚才分心了,重来!”
两人笑闹一阵,气氛轻松许多。
“说真的。”寇仲重新摆棋,正色道,“静斋封山,天下格局真要变了。白道失主,魔门必起。杨广这手平衡术,玩得是真险。”
“他不得不险。”徐子陵道,“李唐在关中虎视眈眈,窦建德在河北心怀异志,你我...也算一方诸侯。他若不用魔门制衡,如何坐得稳龙椅?”
寇仲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陵少,你说...杨广真能开创他说的那个‘大业盛世’吗?”
徐子陵沉默许久,缓缓道:
“我不知道。但至少,他在努力做对的事。科举让寒门出头,均田让百姓有地,新政让工商繁荣...这些,都是历代帝王想做而不敢做、或做而不成的事。”
他望向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
“仲少,你记得我们刚出道时,在扬州看到的那些饿殍吗?记得那些被门阀欺压、永无出头之日的寒门士子吗?记得那些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吗?”
寇仲神色凝重起来。
“杨广现在做的,就是在改变这些。”徐子陵轻声道,“也许手段酷烈,也许过程艰难,但方向是对的。这就够了。”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下棋。
秋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那是少帅军在整训新兵。更远处,市井喧嚣,百姓生活如常。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座山峰的封禁而停止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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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幽林小筑。
石青璇放下手中的玉箫,望向窗外。她刚刚收到静斋封山的消息,也知道了北邙山那一战的详情。
“剑心通明...也会碎吗?”她轻声自语。
对于那个名义上的母亲,她感情复杂。恨吗?或许有过。但听到她剑心受创、静斋封山的消息,心中却没有快意,只有淡淡的怅惘。
“青璇。”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石青璇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这些日子,这位慈航静斋的传人常来终南山,有时论道,有时听箫,有时只是静坐。
“妃暄姐姐。”她转身,看着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静斋封山,你...不回去吗?”
师妃暄摇头,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回去做什么?继续守着那座山,守着那些已经动摇的信念?还是...”
她顿了顿,轻声道:
“青璇,你相信天命吗?”
石青璇想了想,摇头:“我只相信手中的箫,相信箫声能表达的情感。至于天命...太远,太虚。”
“是啊,太远,太虚。”师妃暄苦笑,“可静斋却为此执着了千年。以为能看到天意,能代天选帝...现在想来,何其狂妄。”
她走到窗前,与石青璇并肩而立:
“杨广说,民意即天意。徐子陵说,天意从来不在哪个人手中。我以前不信,现在...却有些动摇了。”
石青璇转头看她,从这个总是完美无瑕的仙子眼中,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人性——困惑,挣扎,寻求。
“那就去找答案。”她说,“不躲在山上,不困在经里。走到人间去,看看百姓怎么活,听听他们怎么想。也许答案,不在天上,在脚下。”
师妃暄浑身一震。
许久,她缓缓点头,眼中重新有了光芒:
“你说得对。静斋封山,是结束,也是开始。我的路...也许不该在那座山上。”
她向石青璇深深一礼,转身离去。
白衣飘飘,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终南山的云雾之中。
石青璇拿起玉箫,轻轻吹奏。箫声清越,穿透云雾,回荡在山谷之间。
那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序曲。
而在洛阳,杨广站在紫微宫顶楼,遥望终南方向。他手中拿着一份密报,上面写着静斋封山的详细情况,以及师妃暄离开帝踏峰的消息。
“都开始动了吗?”他喃喃自语。
身后,魏征、李靖、杜如晦、房玄龄等重臣肃立。
“陛下,静斋既退,李唐失援,正是我朝大展宏图之时。”杜如晦躬身道。
杨广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上。
“是啊,是时候了。”
他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传令天下:自明年起,全面推行新政。科举取士,均田安民,通商惠工...朕要在这片大地上,真正开创一个大业盛世。”
“至于那些还在观望、还在犹豫、还在抗拒的人...”
杨广眼中寒光一闪:
“告诉他们,顺者昌,逆者亡。这天下,朕要定了。”
秋风呼啸,卷起他的衣袍。
身后,众臣齐声应诺:
“臣等,誓死追随!”
夜色渐深,但洛阳城的灯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新的时代,真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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