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二军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心跳的节奏。在这个遥远的小镇,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在这个复杂的夜晚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不孤独。不是因为有伴。是因为被理解,被看见,被接受。所有的光明和黑暗,所有的艺术和欲望,所有的过去和现在。
高潮来临时,汪梦姣紧紧抱住他,指甲陷入他的背。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像被强电流通过。而方二军,在她体内释放的瞬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
不是快乐,不是幸福,是一种更深邃的、近乎悲伤的完整。因为知道这种完整是暂时的,知道天亮后现实会回来,知道他们还要面对所有该面对的问题。
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张床上,他们是完整的。结束后,两人静静躺着,喘息渐平。汗水在身上慢慢变凉,但身体还紧贴在一起,不愿意分开。
窗外传来蛙鸣,一阵一阵,像自然的合唱汪梦姣的手指在他胸口轻轻划着圈,
“你在想什么?”她问。
方二军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水渍像地图,像星图,像某种启示。
“我在想,”他缓缓说,“明天该怎么办。
汪梦姣沉默了一会儿。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她翻过身,面对他,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至少今晚,我们拥有彼此了! ”
她吻了吻他的肩膀,很轻,然后她拉起被子,盖住两人。
“睡吧。” 她说,“在我这里,不会在做梦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做梦?”
“我猜的!“
窗外,千峦县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深沉。山沉默,水长流,星星在云隙间时隐时现。而在文化站二楼这间小屋里,他和她,两个人相拥而眠。他们彼此暂时忘记了明天。只求拥有此刻,拥有彼此肌肤的温度,呼吸的节奏,和黑暗中那份无需言说的懂得。夜色还长。但至少今夜,他们不再是一个人。
曲婷那封信是在一个星期三的午后来到的。
千峦县文化站的老张从邮局回来,手里拿着一摞信件报纸挨个办公室分发。到方二军这里时,他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看了看上面的字:“方老师,你的信。字挺秀气,谁写的啊?”
方二军接过信封,手微微一颤。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一行娟秀的钢笔字:“方二军收 千峦县文化馆转”。那字迹他认识,是曲婷的。
老张还在等他的回答,脸上带着小地方人特有的、对他人事物的好奇。
“一个朋友。”方二军含糊地说,把信迅速收进抽屉。
“哦,朋友。”老张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但方二军总觉得,那笑容里藏着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旧的木窗格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不知谁家做饭的油烟味。方二军盯着那个抽屉,许久没有动。他能感觉到那封信的存在,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一层木板灼烧着他的膝盖。
终于,他拉开抽屉,取出信封。牛皮纸在手里有些粗糙,边缘已经磨损,显然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他小心地撕开封口。不是撕开,是用裁纸刀沿着边缘仔细划开,像是怕损坏里面的内容。信纸是普通的横格纸,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很薄,钢笔字透到了背面,墨迹有些洇开。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读。
信不长,三页纸。曲婷写得很克制,没有煽情,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叙述:她在西双版纳勐伴镇小学教书,孩子们很好,那里的雨林很美但也很压抑。她只说遇见过一位老画家,但是没有提韩一石的名字。她说她和他有过一次重要的谈话。她决定不再逃避,而是尝试在黑暗里寻找那些“光粒子”。
读到“光粒子”三个字时,方二军的手指收紧,纸页边缘起了褶皱。
曲婷写道:“二军,我不期待你回信,也不期待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距离,不是时间,是整整五年的地狱。那不是爱情可以跨越的。”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进他心里。不疼,但闷,闷得喘不过气。
“写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那个你曾经爱过的曲婷,虽然破碎了,但还在努力把碎片拼起来。虽然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但至少不再是一地狼藉。”
“也谢谢你。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些温暖。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那些记忆,是我唯一的光。”
信的末尾,是简单的“保重”,和她的名字:曲婷。不再是“曲静”,是“曲婷”。那个真实的、不再隐藏的名字。
方二军把信看了三遍。第一遍很快,急于知道内容;第二遍很慢,咀嚼每一个字;第三遍时,他的目光停在那些描述她现在生活的句子上:
“孩子们很纯真,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泉水。”
“雨林的夜晚,虫鸣像潮水,一波一波,把人淹没。”
他能想象那个画面。能想象她站在勐伴镇小学的教室里,面对那些少数民族的孩子,用平静的声音讲课。能想象她在雨林的夜晚,听着虫鸣,独自面对那些无法驱散的黑暗。
然后他想起了另一幅画面。就在几天前,在文化站二楼的宿舍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一个赤身的女人身上。她侧坐着目光望向窗外,身体在光与影中呈现出优美的曲线。
那个女人是汪梦姣。
方二军又失眠了。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失眠。自从画了那幅人体素描后,他的睡眠就一直很浅,像睡在一层薄冰上,随时可能碎裂掉进冰冷的深水。
但今晚不同。今晚他的脑子里有两个影子在交替出现。
一个是曲婷。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坐在千峦县文化站后院的老槐树下,低头整理山歌谱子。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碎成跳动的光斑。她抬起头看他时,眼睛里有种山里姑娘特有的清澈,但深处藏着只有他能看见的悲伤。
另一个是汪梦姣。穿着米白色的亚麻长裙,站在一中的音乐教室里,手指在旧钢琴的琴键上滑动。她弹的是一段他叫不出名字的旋律,忧伤而美丽。她转过头对他说话时,眼睛里有城市人经过知识浸润后的明澈,但深处也有自己的伤痕——离婚,背叛,逃离。
两个影子在黑暗中重叠,分开,又重叠。有时他分不清谁是谁。她们都说“光”,都说“黑暗”,都用艺术来表达自己无法言说的东西。但她们又是如此不同。
曲婷的光,是挣扎着从地狱缝隙里透出来的一线微光,脆弱但顽强。她的黑暗,是真实的、浸透了血泪的五年。
汪梦姣的光,是从完整的生命中被突然剥夺后,重新找到的另一种完整。她的黑暗,是背叛带来的信任崩塌,是对熟悉世界的心灰意冷。
而他方二军,被夹在中间。一边是过去,深刻,痛苦,无法回去也无法真正放下的过去;
一边是现在,正在发生,有温度,有可能性的现在。
该选哪边?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有资格选吗?他有能力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吗?
第二天,方二军去一中的美术课。经过音乐教室时,门开着。汪梦姣正在里面弹琴,不是教课只是自己弹。旋律很陌生,有些忧郁但很美。她看到他,停下手指:“方老师。”
“汪老师。”方二军站在门口,“在练琴?”
“嗯,下周县里有个教师节演出,让我出个节目。”她合上琴盖,站起身,“对了,你下午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想把那首《采茶调》重新编曲,加入一些现代元素。但我在和声方面不太确定,想请你听听,给点意见。”她顿了顿,“毕竟,你比我更了解千峦的山歌。”
方二军犹豫了一下。他想起了抽屉里那封信,想起了曲婷,想起了自己正面临的抉择。但最终,他还是点头:“好。几点?”
“三点吧,音乐教室。”
下午三点,方二军准时到了音乐教室。汪梦姣已经在那里,钢琴上摊着乐谱,旁边放着录音设备。是录学生唱的山歌。
“你听。”她按下播放键。录音质量不太好,有杂音,但孩子们的声音很纯净。那是一首古老的采茶调,旋律简单,但有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力量。
“我想在这里,”汪梦姣指着乐谱上的某一段,“加入一段钢琴伴奏。用简单的和弦,但节奏要模仿采茶的动作,一下,一下,有劳动的韵律感。”
汪梦姣坐到钢琴前,弹了几个和弦。确实,那节奏让人想起采茶女的手指在茶树上飞快地摘取,想起茶篓在背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这里可以再轻一些。”方二军说,“采茶不是重体力活,是精细的、需要耐心的活。”
汪梦姣调整了力度。音符变得轻柔,像清晨的露珠从茶叶上滑落。
他们就这样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汪梦姣弹,方二军听,提建议,再调整。过程很专注,很专业,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但偶尔,方二军会走神。他会看着汪梦姣弹琴时微微晃动的肩膀,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手指在琴键上舞动的样子。然后他会想起那幅素描,想起阳光在她赤裸的身体上切出的光影界线。
“方老师?”汪梦姣停下手指,“你觉得这样如何?”
方二军回过神:“啊,很好。比刚才好多了。”
汪梦姣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探究:“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移开视线,“就是觉得,这首曲子如果编好了会很美。”
“是因为曲子本身美,还是因为……”她顿了顿,“因为这是我们合作的?”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方二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汪梦姣笑了,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没关系,不用回答。我们继续吧。”
他们继续工作。但气氛微妙地变了。不再是纯粹的专业讨论,有某种别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不是情欲,是更复杂的、关于两个人之间特殊联结的感知。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夕阳从西窗照进来,给钢琴和乐谱镀上一层金红。
“谢谢你。”汪梦姣收拾着乐谱,“帮了我大忙。”
“应该的。”方二军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二军。”她叫住他。他回过头。汪梦姣站在钢琴边,夕阳在她身后,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那幅画,”她说,“我后来想了想,其实画得很好。只是弹琴的那一张什么时候开始?”
方二军的心跳漏了一拍:“真要画吗?”
“当然!”汪梦姣笑笑,“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情我是认真的!也是你欠我的!”
方二军琢磨着汪梦姣的话,自言自语道:“我欠你的?对,是我欠你的!”
汪梦姣有些郑重其事地说:“其实我们互不相欠。我只想看看真实的我,我们虽然曾经有过了那一刻,但是现在我更愿意展现给一个我信任的人看一个更加震撼的。”
说完,汪梦姣转身开始收拾录音设备。背影很平静,就像那天下午脱衣服时一样平静。
方二军站在原地,看着汪梦姣。心里有千言万语,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回到宿舍,方二军又拿出那封信。已经看了无数遍,纸页边缘都起了毛边。他把信和那幅素描放在一起。不是真的放在一起,是在脑子里。一边是曲婷平静而克制的文字,一边是汪梦姣赤裸而坦然的形象。
两个女人,两种选择。
选曲婷,意味着接受一个破碎的、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灵魂。意味着要面对她那些血淋淋的过去,要承受她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快乐的未来。意味着爱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并且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治愈她。
但他爱她。那种爱,深刻而痛苦,像长在骨头里的刺,拔不出来,只能带着它活下去。
选汪梦姣,意味着开始一段新的、相对“正常”的关系。他们可以一起在千峦县工作,一起做艺术,一起慢慢治愈彼此。那是一个可能的、有希望的未来。
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爱。是吸引,是欣赏,是共鸣。
但,是爱吗?那种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承受一切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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