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金陵气弈
第二部：古今之辩
第8章：《古籍室夜话》
（起）
“器鸣之夜”过去了两日。那晚记录的异常数据被封存，对外仅以“不明原因的地磁干扰”含糊解释，避免了不必要的恐慌，却也在一小部分知情者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工程委员会内部对此事讳莫如深，紫金山南麓的钻探作业被无限期暂停，等待进一步的“安全评估”。
陈青鸾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反复核对那晚的所有数据，试图从每一个波动、每一个峰值中找出符合现有物理定律的解释，却终究徒劳无功。那现象来得突兀，去得诡秘，其精准的时间与地点，与那幅草图上的预言严丝合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打在她奉若圭臬的科学信仰之上。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恐慌。那个名叫方圆的史学助教，他的身影连同他那平静却深不可测的眼神，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不安。
不能再逃避了。她必须直面这个谜团，直面这个人。
于是，在这日工作结束、华灯初上时分，她拨通了史学系办公室的电话，指名要找方圆助教。电话那头的李助教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将电话转接到了方圆的宿舍。
“方助教，我是陈青鸾。”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冷静，却难掩其下的紧绷，“关于前日晚间紫金山南麓的观测数据，有些……技术细节，想与你探讨一下。不知你是否方便？”
她没有提及那幅图，也没有直接质问预言，只以“技术细节”为名，为自己，也为对方，留有余地。
（承）
约定的地点，既非她充满图纸与仪器的办公室，也非方圆的宿舍，而是图书馆那间存放古籍的僻静耳房。此地书香沉寂，灯光昏黄，仿佛能隔绝外界的喧嚣与窥探，正适合一场不容于世的对话。
方圆先到一步，他正立于书架前，指尖拂过一套《永乐大典》的残卷仿本，神情专注，仿佛只是一位沉湎于故纸的普通学者。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脸色略显苍白的陈青鸾。
“陈工程师。”他微微颔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
陈青鸾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房门，将外界的声响隔绝。她没有寒暄，径直走到书桌旁，将一份薄薄的、打印着数据曲线的文件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这是那晚的记录，”她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盯住方圆，“峰值出现的时间、地点、持续时长，与你……图中暗示的，完全吻合。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用逻辑和证据支撑的解释。”她终究还是提到了那幅图，尽管措辞谨慎。
方圆没有去看那份文件，只是平静地回视她：“天地运行，自有其律。古人观星相地，总结出的规律，未必就与后世所谓科学全然相悖。只是认知的角度与表述的方式不同而已。”
“规律？”陈青鸾几乎要冷笑，但强行忍住，“你指的是那些星宿、五行、气脉之类的玄虚之说？它们如何能精准预测一次具体到小时、范围不过数里的电磁扰动？”
（转）
方圆走到书架另一侧，抽出一本纸张泛黄的《考工记》，翻至《匠人营国》篇，将其摊开在陈青鸾面前的数据图旁。
“陈工程师请看，”他指尖轻点书页上的古老文字，“‘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这不仅是礼制，亦是古人对城市功能分区、交通流向、乃至环境影响的一种综合考量。其背后，是对地理、气候、水文乃至社会行为的深刻理解。”
他又指向窗外紫金山的方向：“紫金山如青龙蟠踞，其南麓地势舒缓，本是地气融汇、生机勃发之处，如同人体之关节要穴。贵方规划之路，其直如矢，其利如刃，横断此‘关节’，地气运行受阻，郁结于此。恰逢特定星象引动（他提及了几个古代星官名称及其对应的时间），天地之力交汇，郁结之气骤然勃发，引动地磁，干扰器鸣，实乃必然。”
他将玄奥的堪舆之理，拆解为对地形、能量流动与外部引力的分析，虽仍带着古意，却已尽量贴近理性的框架。
陈青鸾看着并置眼前的古老典籍与现代数据图，听着方圆那不带丝毫神秘色彩的冷静分析，心中的抗拒竟一点点松动。她无法立刻接受“地气”、“星象”这些概念，但对方将城市视为一个有机整体，强调各要素间相互影响的观点，却与她所知的系统论、环境工程学隐隐暗合。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斟酌着词句，试图理解，“那条路，就像一个……设计不当的器官移植手术，引发了‘排异反应’？而星象，只是触发这反应的……‘催化剂’？”
这个比喻让方圆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陈工程师这个比喻，颇为精妙。”
（合）
陈青鸾沉默了。她低头看着那本《考工记》，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温润如玉、却仿佛蕴藏着古老智慧的年轻人。一直以来的坚定信念与眼前无法解释的事实激烈交锋。
许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与疲惫：“即便我暂且……接受你这套理论。但工程已经启动，规划是国家定策，牵扯无数人力物力，不可能因为你我一席话，就全盘推翻。”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但那坚定之中，已多了一份审慎：“方助教，如果你真的认为此事关乎重大，那么，你需要提出一个可行的、代价更小的解决方案。一个能在不改变主体规划的前提下，缓解这所谓‘排异反应’的方案。否则，空谈无益。”
她给出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挑战，也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方圆看着陈青鸾眼中那混杂着困惑、挣扎与最后一丝职业坚持的光芒，知道这已是关键的突破。他缓缓点头，神色郑重：
“我明白。给我一些时间。”
陈青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数据文件，转身离开了古籍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方圆独自留在昏黄的灯光下，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考工记》上。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寻找那条能在钢铁洪流与古老地脉之间，达成微妙平衡的“缝合线”。
而窗外，金陵的夜色正浓。
(本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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