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紧绷的寂静。
主殿与侧殿,如同两个各自运转、却又被无形丝线紧紧缠绕的独立世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唯有殿内之人,在无声中,为三日后的深渊之行,做着最后的、也是最细致的准备。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触摸到的凝重。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摒除一切杂念的肃杀。连平日里偶尔会窜上平台讨食的灵雀,这几日也似乎感知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侧殿,静室。
窗户紧闭,只留一线天光,斜斜地照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空气中缓缓浮动的、细不可察的微尘。
骨头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眸微阖,呼吸悠长而平稳,周身并无明显的灵力波动。她在内视。
识海深处,那枚暗金色的“种子”依旧静静悬浮,缓慢旋转,散发着晦涩而强大的古老气息。与数日前相比,它似乎又“凝实”了一丝,体积未有变化,但那股内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存在感,却愈发清晰。尤其在心念转向蛮荒方向,或者忆及那夜袭击中感受到的阴冷恶意时,“种子”的旋转便会微不可察地加快一分,散发出的气息,也会带上一种模糊的、渴望与戒备交织的悸动。
它在“呼应”。
骨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并非主动的、有意识的回应,更像是一种源自同根同源的、本能的共鸣。如同深海中两座相隔遥远的火山,内部涌动的、灼热的岩浆,在某种地脉的连接下,产生着微弱却无法割断的共振。
这“共振”,是线索,是指引,或许也是……致命的陷阱。
她必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熟悉它,掌控它,至少,在关键时刻,要能压制它本能的“呼应”,避免在蛮荒之中,成为那未知存在最醒目的“灯塔”与“猎物”。
心神沉入,小心翼翼,如同最谨慎的工匠,以自身坚韧的意志为刻刀,尝试在那暗金色的、看似浑然一体的“种子”表面,刻画下属于自己的、隔绝与掌控的“印记”。
这不是攻击,也不是炼化,以她目前的修为和对洪荒之力的理解,根本做不到。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驯服”与“沟通”,试图在自身灵魂与这外来的、危险的力量之间,建立起一道模糊的、以我为主的界限。
过程极其缓慢,如履薄冰。
“种子”本身并无意识抵抗,但它那浩瀚、古老、混沌的本质,本身就构成了最强大的屏障。每一次精神力的触碰与“雕刻”,都仿佛在试图用一根稻草,去撼动一座亘古存在的冰山,不仅收效甚微,更会带来剧烈的精神反噬与神识刺痛。
冷汗,再次浸湿了她的鬓发与后背的衣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苍白。但她紧抿着唇,眼神在闭合的眼睑下,坚定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与退缩。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淡淡金色雾霭的浊气,睁开了眼睛。
眸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深处,却有一簇微弱却凝实的、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在那暗金色的“种子”最外层,她似乎……勉强留下了一道比发丝还要细微千万倍的、属于自己的“精神印记”。微不足道,但至少,是一个开始,一个证明——证明她并非完全被动的“容器”。
她需要休息,让过度消耗的神识得到恢复。但时间紧迫。
骨头站起身,走到静室一侧的兵器架前。
架上只横放着一柄剑。
剑无鞘,剑身呈现一种沉黯的玄铁之色,并非多么华丽的神兵,甚至有些古朴到粗粝。这是她“醒来”后,在一处废弃的古修洞府中找到的,除了材质异常坚硬、能良好传导灵力之外,并无其他特异之处。她一直用它,顺手,也……称心。
此刻,她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冰凉粗糙的剑柄。
触手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与踏实感,顺着掌心,传递到四肢百骸。仿佛这柄看似普通的剑,早已陪伴她经历了无数风雨,饮过敌血,也沾染过……她自己的血。
她摇了摇头,甩开那突如其来的、毫无根据的恍惚。
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细腻的、浸透了特殊灵油的天蚕丝布,她开始擦拭剑身。
动作很慢,很仔细。从靠近护手的剑格开始,一寸一寸,向剑尖移动。布帛与剑身摩擦,发出极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目光随着擦拭的动作,缓缓移动,不放过剑身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划痕、暗渍,或是灵力长期浸润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这不是简单的清洁。
这是在沟通,在温养,在以自身的灵力与心意,一遍遍洗练这柄即将再次陪伴她踏入生死之地的伙伴。
淡金色的、极为内敛的灵力,从她掌心缓缓渗出,透过天蚕丝布,丝丝缕缕地浸润到剑身的每一寸“肌肤”之中。剑身那沉黯的玄铁之色,似乎也因此活泛了起来,隐隐有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流光,在剑脊之上一闪而过,如同沉睡的凶兽,悄然睁开了一线眼缝。
她擦得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混乱的画面——
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某个遥远的、模糊的时空里,她也曾这样,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剑。那柄剑……似乎更轻灵,更秀气,剑身如秋水,剑光似寒霜……心头,随之涌起一阵尖锐的、混合着无尽眷恋与刻骨痛楚的悸动……
骨头擦拭的动作,骤然一顿!
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骤然翻涌的、不属于此刻“骨头”的剧烈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一片冰封的清明。
不要想。
不能想。
现在,只有手中这柄剑,只有三日后的蛮荒之行。
她继续擦拭,动作依旧平稳,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剑尖擦亮,寒芒内敛,却刺骨。
主殿,书房。
这里的气氛,是另一种极致的静。
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巨大的书案。书案之上,并非堆积如山的古籍,而是整齐摆放着数十块质地纯净、灵气氤氲的极品玉髓。玉髓大小不一,形状也并非规整,但每一块都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云霞流动,是炼制高阶护身、通讯、储能法器的顶级材料。
白子画坐在书案之后。
他已褪去了那身玄色劲装,换回了月白色的常服,衣袖宽大。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在夜明珠的光下,流淌着墨缎般的光泽。他的脸色,在柔和光线下,依旧带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苍白,但那双低垂的眼眸,却专注得令人心悸。
他左手虚按在书案之上,掌心之下,是一块鸽卵大小、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凝神暖玉”。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凝聚着一点凝实到极致、璀璨如星辰内核的白金色光芒。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在他指尖缓缓旋转、吞吐,散发出一种至高无上、凛然不可侵犯的锋锐与威严气息——那是精纯到极致的、独属于他的仙元剑罡!
以仙元剑罡为“刻刀”,以自身神魂与大道感悟为“铭文”,这是六界之内,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才敢如此奢侈,也如此精准地,进行符箓的“镌刻”。
他的指尖,动了。
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次落下,都稳如磐石,准如天衡。指尖那点白金光芒,轻轻触及莹白的玉髓表面。
“嗤——”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仿佛烙铁落入冰雪的轻响。
玉髓表面,并未出现物理的划痕,但那白金光芒触及之处,玉髓内部的结构与灵气,却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改变。一道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蕴含着无尽玄奥的淡金色纹路,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自行在玉髓内部深处,蜿蜒生长,交织成形!
那不是普通的防御或攻击符文。
那是融合了空间、守护、净邪、聚灵、预警,甚至蕴含着他一丝本源剑气与神魂烙印的复合型顶级护身符箓!其炼制难度与威能,远超寻常仙家法宝!每一道符文的“镌刻”,都需要消耗他大量的仙元与心神,且不容有失,任何一点细微的偏差或灵力的不稳,都可能导致整块极品玉髓报废,甚至引发符文反噬!
白子画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汗珠并非因为吃力,而是心神极度凝聚、消耗过巨的表现。他的脸色,似乎也因此,更白了一分,唯有一双手,依旧稳得可怕,指尖的白金光芒,没有丝毫的颤动。
他的目光,专注地锁在指尖与玉髓接触的那微小的一点上。眸光深处,仿佛有无尽的星辰在生灭,有万千的道则在流转。他在推演,在构筑,将自身对大道的理解,对防护的极致追求,对可能遭遇的各种凶险(秽气、混沌法则、墟灵攻击、精神侵蚀……)的预判与应对,全部凝练、压缩,化为这一枚玉符内部,那繁复到极致的大道之纹。
他在为谁,如此不惜代价,耗尽心神?
答案,不言而喻。
一块玉符,内部纹路渐渐成型,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淡金色光芒,缓缓飘起,悬浮在他面前,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更似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白子画轻轻舒了口气,额角的汗珠,顺着清晰的颌线,滑落一滴。
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擦拭,只是略作调息,让消耗的仙元得到一丝补充,便再次拈起一块玉髓,指尖白金光芒,重新亮起……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极致专注的“镌刻”中,悄然流逝。
一块又一块承载着顶级防护、隐匿或通讯符文的玉符,在他指尖诞生,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性质各异却同样强大的灵光,将书房映照得如梦似幻。
当他终于刻下最后一道符文,将最后一块玉符(那是一枚专门用于稳固神魂、隔绝外邪精神侵蚀的紫色玉符,内部纹路最为复杂诡异)完成时,窗外,已是星斗漫天。
夜,深了。
白子画缓缓放下手,指尖那璀璨的白金光芒,倏然消散。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深深疲惫。连续高强度、高精度地“镌刻”如此多顶级玉符,即便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仙元消耗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神的损耗,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调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脸上那过度的苍白,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然后,他睁开眼。
目光,落在悬浮在面前空中,那数十枚散发着各色灵光的玉符之上。
这些玉符,任何一枚流落出去,都足以在六界引起腥风血雨的争夺。而此刻,它们静静地悬浮在这里,如同最忠诚的卫士。
他抬起手,对着空中,轻轻一挥。
大部分玉符,如同受到召唤的星光,纷纷落下,自动分类,落入书案上早已准备好的几个不同颜色的储物锦囊之中。这些锦囊,分别对应防御、隐匿、疗伤、通讯、特殊应对等不同用途。
唯有三枚玉符,依旧悬浮在空中。
一枚,是那枚专门稳固神魂的紫色玉符,光芒幽深。
一枚,是防御最为全面强横的淡金色玉符,隐隐有龙形虚影在其中游动。
另一枚,则最小,最不起眼,通体莹白,内部却似乎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符文光芒透出,但若以神识仔细感应,却能发现其中蕴含着一道凝练到极致、隐而不发的白金剑气,以及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神魂连接。
白子画的目光,在这三枚玉符上,停留了许久。
尤其是那枚莹白的、不起眼的小玉符。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深思,有权衡,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犹豫。
最终,那丝犹豫,化为了一片深沉的、不容动摇的决断。
他伸手,将紫色玉符和淡金色玉符,单独收入一个最精致的、绣着暗银色云纹的小锦囊中。
然后,他拿起那枚莹白的、不起眼的小玉符。
指尖,在其光滑冰凉的表面,极其轻柔地、反复摩挲了几下。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告别与托付。
接着,他并指如剑,指尖再次亮起一点微弱的白金光芒,却不是镌刻,而是轻轻点在那莹白玉符的中心。
“嗡……”
玉符轻微一震,表面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复杂的淡金色符印,随即彻底内敛,变得更加朴实无华,如同一块最普通的鹅卵石。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这枚莹白玉符,也郑重地放入那个暗银色云纹锦囊之中,将锦囊口仔细系好。
然后,他拿起这个锦囊,起身,走出了书房。
绝情殿,回廊。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山风带着入骨的凉意,穿廊而过。
白子画沉默地走着,玄色劲装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握着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锦囊。
他的脚步,在通往侧殿的岔路口,微微一顿。
目光,投向侧殿的方向。那里,窗户紧闭,没有灯火,一片黑暗与寂静。
她应该在调息,或者……也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动他未束的墨发与宽大的衣袖,身影在廊下明灭不定的阴影中,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挺拔。
空气中有风声,有远山隐约的兽鸣,有草木摇曳的沙沙声。
但在此刻的白子画听来,这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以及手中锦囊那微弱却清晰的存在感。
他没有走向侧殿。
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手,掌心托着那个暗银色云纹锦囊,指尖,有淡淡的、无形的灵力流转。
锦囊凭空浮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稳稳地,悄无声息地,向着侧殿的方向,缓缓飞去。
飞过回廊,飞过平台,飞过那冰冷的、带着裂痕的石桌……
最终,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轻地,准确地,落在了侧殿紧闭的门前,那块光洁的青石门槛之上。
放下锦囊的“手”,悄然消散在夜风中。
白子画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和门前地上那个小小的、在星光下泛着微弱银光的锦囊。
眼神,深邃如夜空,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湮没。
然后,他转身,玄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主殿方向的更深的黑暗之中。
回廊,重归寂静。
只有夜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
和那个静静躺在侧殿门前的、小小的锦囊。
仿佛一份沉默的馈赠。
一场无需言说的托付。
和一个……沉重的、关于三日后深渊之行的,最终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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