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的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没有直接接触扳机。
这是她在德国受训时养成的习惯——除非决定击发,否则手指永远不进入扳机区。教官说过,一个真正的狙击手,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观察和等待,扣动扳机只是最后那百分之一。
此刻,她的眼睛贴着瞄准镜,视野被切割成一个清晰的圆。
圆心里是码头办公楼二楼的阳台。新任码头司令官渡边少佐正站在那里,双手撑着栏杆,俯视下方乱哄哄的工人聚集现场。他穿着笔挺的军装,领章上的少佐星徽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距离:二百八十米。风速:二级,从左向右。湿度偏高,弹道会比平时略微下沉。
黄英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修正值。她用的是毛瑟K98狙击型,军统去年通过香港渠道搞到的德国货,配四倍瞄准镜。在这个距离上,只要渡边再往前站半步,把胸口完全暴露在栏杆外,她有九成把握一枪毙命。
但她的目标名单上,还有第二个名字。
瞄准镜向左移动三度。
视线穿过货堆缝隙,落在码头工人聚集区的边缘。那里站着几个人,都是工潮的核心组织者。潘丽娟站在中间,正用手势比划着什么,似乎在对工人们交代事项。她身边围着五六个工人骨干,其中一个就是黄英今晚的第二个目标——工头赵大坤。
代号“老赵”,表面上是工人代表,实际是军统安插在码头的地下情报员。三天前,黄英接到上峰密令:码头行动存在泄密风险,怀疑内部有叛徒。如果发现“老赵”有异常举动,或试图破坏行动,授权当场清除。
黄英的食指轻轻敲击着枪身。
她不喜欢这道命令。不是心软,而是不信任——不信任这道命令背后的逻辑。为什么偏偏怀疑“老赵”?为什么不清查清楚再动手?上峰给的理由很模糊:“宁错杀,不放过。”
但“老赵”是她亲自发展的线人。三年前,这个码头搬运工的妻子死于日军轰炸,他抱着三岁的女儿在废墟前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找到当时刚调到甬城军统站的黄英,说只要能杀鬼子,他什么都愿意干。
这样的人,会是叛徒?
瞄准镜里,“老赵”正凑在潘丽娟耳边说话。潘丽娟微微点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正常的交流,至少在黄英看来是这样。
下方传来扩音器的刺耳鸣响。
渡边少佐接过手下递来的话筒,开始用生硬的中文喊话:“工友们!皇军理解你们的诉求!但请保持秩序,派代表来谈判……”
全是套话。黄英知道,谈判是假,拖延时间、摸清工人领导层是真。松井肯定在某个地方看着,等着大鱼全部浮出水面。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渡边身上。
机会出现了。渡边说到激动处,向前迈了一步,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栏杆。胸口完全暴露,心脏位置刚好对准十字分划线的中心。
食指滑入扳机区。
呼吸放缓,心跳在耳边清晰可闻。她需要等一个时机——等渡边说完一句话的瞬间,那时候他的身体会有一个极短暂的静止。
“……只要大家合作,待遇问题都可以商量!”
就是现在。
黄英屏住呼吸,食指开始均匀加力。扳机行程过半,再有一毫米,撞针就会击发。
突然,瞄准镜边缘闪过一个画面。
“老赵”离开了潘丽娟身边,正悄悄向工人人群外围移动。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要去查看什么,但方向明显不对——不是朝日军哨卡,也不是朝预定撤离路线,而是朝着码头西北角的那个废弃岗亭。
那个岗亭黄英侦查过,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破窗户正对着货堆区。如果站在岗亭里用望远镜观察……
她的食指僵住了。
分心是狙击手的大忌。就这么零点几秒的犹豫,渡边已经说完话,向后退回阳台内侧。最佳射击窗口消失了。
黄英低声骂了一句。
她迅速调整目标,瞄准镜追上“老赵”。这个老工人正低着头快步行走,不时左右张望,看起来确实可疑。但可疑到什么程度?够得上“当场清除”的标准吗?
军统的纪律她清楚。如果“老赵”真是叛徒,而她没有执行命令,事后追责的代价她承担不起。上次为了救沈前锋和那些工人,她已经违令一次,写检讨写到半夜。这次再犯,可能就不是写检讨这么简单了。
可是——
瞄准镜的十字线稳稳压在“老赵”后心上。
距离一百五十米,几乎没有风,这个距离她闭着眼睛都能打中。但她的食指像灌了铅,就是扣不下去。
三年前那个抱着女儿在废墟前哭泣的男人的脸,和此刻瞄准镜里这个略显佝偻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下方传来骚动。
工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别信小鬼子的鬼话!他们要调兵来了!”人群瞬间炸开锅,开始向前涌动。日军哨兵紧张地拉动枪栓,刺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混乱中,“老赵”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个废弃岗亭。
黄英的呼吸变得急促。
叛徒的典型行为——脱离人群,前往预定的观察点或接应点。证据链似乎完整了。上峰的情报可能是对的,人心会变,仇恨也可能被恐惧或利益磨平。
她的食指再次开始加力。
扳机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再有一丝力道,子弹就会射出。二百八十米外,渡边又走到了阳台边,正指着人群大声呵斥。两个目标,一个在射界内,一个正在进入最佳射击位置。她必须选一个。
或者,两个都选?
不,来不及。开第一枪后,她的位置就会暴露。日军不是傻子,码头周围肯定埋伏了狙击手或观察员。她最多只有开一枪的时间,然后必须立刻转移。
十字线在渡边和“老赵”之间摇摆不定。
时间一秒秒过去。每多等一秒,行动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如果“老赵”真是叛徒,如果他进入岗亭后发出信号,整个行动可能功亏一篑。
黄英咬了咬牙。
十字线最终停在了“老赵”身上。
她做出了选择——先清除内部隐患。至于渡边,行动开始后总会有机会。而且沈前锋那边的爆炸一旦响起,渡边肯定会现身指挥,那时候再找机会也不迟。
食指的力道已经加到临界点。
“老赵”已经跑到岗亭门口,伸手去推那扇破木门。
就是现在——
突然,岗亭旁边的阴影里窜出一个人。
是个少年,瘦小的身影快得像只野猫。他一把抱住“老赵”的腿,嘴里喊着什么。距离太远,黄英听不清,但从口型看,好像是“别进去”。
“老赵”愣住了,低头看着少年。
黄英也愣住了。那个少年她认识,是沈前锋身边那个叫阿祥的小跟班。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瞄准镜里,阿祥死死抱着“老赵”的腿,仰着头急切地说着什么。“老赵”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震惊,然后猛地回头看向工人聚集的方向。
下一秒,他做了个完全出乎黄英意料的动作——不是进入岗亭,而是拉着阿祥,转身就往回跑,朝着潘丽娟所在的位置狂奔。
黄英的食指松开了扳机。
她整个人趴在货堆顶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如果再快零点一秒,子弹就已经出膛了。而那一枪,会打中的可能不是一个叛徒,而是一个正要回去报信的自己人。
阿祥那孩子发现了什么?
她的目光迅速扫视整个码头。工人聚集区依旧混乱,日军哨兵开始组成人墙。渡边还在阳台上,但已经退到更靠里的位置。西北角的那个废弃岗亭,依然静静地立在阴影里。
不对。
黄英眯起眼睛。岗亭的破窗户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是反光。很微弱的反光,像是金属或者玻璃,在岗亭内部深处一闪而过。如果不是她一直盯着那里,根本不会注意到。
岗亭里有人。
而且不是自己人——如果是自己人,没必要躲在那里,更没必要在窗户后面用可能反光的东西观察。
“老赵”刚才如果进去……
黄英感到一阵后怕。那个岗亭是个陷阱。如果有人进去,要么被里面的人控制,要么会被当成“接应叛徒”当场击毙。无论哪种,都能坐实“老赵”的叛徒身份。
好毒辣的设计。
她重新把瞄准镜对准岗亭。这次看得更仔细了。破窗户的右下角,有一截黑色的管状物探出来一点点。是枪管?还是望远镜?
距离一百六十米,角度有点偏,但可以打。
黄英调整呼吸,十字线稳稳压在那截管状物下方的位置——那里应该是持枪人的胸口或头部,取决于对方的姿势。
食指再次滑入扳机区。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
扳机扣到底的瞬间,枪托重重撞在肩窝。消音器让枪声变得沉闷,像一根木棍敲打棉被。瞄准镜里,那截管状物猛地向上跳了一下,然后从窗口消失了。
命中。
黄英没有确认战果,立刻收枪,从货堆顶部的隐蔽点向后滑退。动作必须快,日军可能听到枪声,就算没听到,岗亭里的人中枪也会引起同伙警觉。
她刚滑到货堆背面的梯子处,就听到码头方向传来尖锐的哨音——不是警报,而是日军指挥哨。
行动暴露了?
不,不像。哨音很急促,但范围不大,集中在西北角。看来岗亭事件还没有引发全面反应,日军可能以为是内部意外或者……
黄英顺着梯子快速下到地面,躲进货堆间的阴影里。她需要重新评估局势。岗亭里的埋伏被打掉,但渡边还活着,日军的主力包围圈还没动。而沈前锋那边,应该已经潜入鱼雷库了。
她看了眼腕表。
距离预定爆炸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这十七分钟里,她该做什么?继续找机会狙杀渡边?还是去和潘丽娟汇合,警告她岗亭的陷阱可能只是开始?
正思考着,一阵奇怪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很轻微,像是远处有什么重物倒塌。紧接着,码头深处传来一声闷响——不是爆炸,更像是建筑物内部结构崩塌的声音。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鱼雷库所在的位置。
黄英的心沉了下去。
沈前锋那边,出状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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