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三年冬，第一场雪落时，紫宸殿的青铜鹤灯映着满朝文武的身影。本该议奏漕运改革的朝会，却被御史大夫周伯昌的奏折搅成了漩涡——这位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将一本线装札记重重拍在青玉案上，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格物院新造的玻璃镜片，在烛火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陛下！”周伯昌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格物院三月间造出水转大纺车，纺纱效率倍增，致使苏杭织工半数失业；七月制出千里镜，引得宗室子弟终日登高远眺，荒废学业；如今更有女子方妍率工匠铸炮，炮声震彻皇城，妇孺惊啼——此等奇技淫巧，实乃败坏纲常之举！”
御座上的景明帝破天荒指尖轻叩龙椅扶手，玄色十二章纹龙袍随着动作泛起暗纹。他登基三年来，朝堂上这样的争论已不是头一遭，但今日周伯昌显然有备而来，身后立刻站出七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御史，齐齐躬身附议。
“周大人此言差矣。”户部尚书李默之出列反驳，他手中捧着新造的算盘，算珠碰撞声清脆，“江南织户改用新机后，棉布价贱三成，北疆边军冬衣已尽数备齐。格物院改良的曲辕犁，使关中亩产增收两石，此乃利国利民之功，何来淫巧之说？”
“利？”周伯昌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论语》，“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李大人可知，昨日国子监生员竟以格物院所制弹簧机关制作戏具，在街市上演‘木人相扑’？孩童围观万人空巷，连孔庙祭祀都无人问津！”
争论如星火燎原，很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工部侍郎王孝通举出《考工记》力证百工之事由来已久，礼部尚书却引朱熹注疏强调“重道轻器”；兵部尚书赞叹新铸火炮射程远超弓矢，太常寺卿却忧心忡忡：“以机巧代人力，恐使百姓耽于逸乐，忘却耕战之本。”
殿中气氛最紧张时，翰林院学士张敬之突然发难，矛头直指站在文臣末列的方妍。这位身着青色襕衫的女工匠鬓角还沾着些许铜屑，显然是刚从火器局赶来。
“方妍接旨。”张敬之展开圣旨模样的卷轴，实则是他连夜收集的弹章，“你可知女子无才便是德？竟率三十余名匠妇在火器局鼓噪，终日与熔炉铁水为伍，成何体统！前日更有市井传言，你竟教绣娘研习几何算术，此乃牝鸡司晨，不守本分！”
方妍手中的图纸簌簌作响，她身旁的女医苏凌悄然握住她的手腕——三日前安国医学院解剖室刚因“亵渎尸体”的指控被保守派封门，此刻女眷入朝本就敏感。但方妍反手按住苏凌，青铜灯盏的光在她眸中跳动：“张大人既引经据典，可知《周礼·考工记》载：‘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非无工也，夫人而能为工也。’格物院匠人不分男女，只论技艺高低。上月北境暴雪，是破天荒等所制雪橇车将药材送抵边关，救回三百将士性命，敢问这等本分，是否该守？”
“放肆！”周伯昌猛地顿足，朝珠撞击声惊飞了殿角铜雀衔铃，“女子干政已是大逆不道，竟敢在此引经据典！陛下，臣请即刻查封格物院，将方妍等女子杖责四十，发还本家管束！”
一直沉默的景明帝忽然起身，龙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声响。他缓步走下御阶，从周伯昌案上拿起那片玻璃镜片，对着殿外飞雪端详。透过镜片，飘落的雪花变得晶莹剔透，连雪片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周爱卿，”年轻帝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这是奇技淫巧？”他将镜片转向众臣，“朕昨日用它望见西山烽火台上的戍卒正在扫雪，他们的披风破了三个洞。若没有这千里镜，谁会知晓边军寒苦？”
他放下镜片，目光扫过阶下文武：“格物院造水车，是为让农夫不再弯腰汲水；铸火炮，是为让将士不必以血肉之躯抵挡蛮夷；女子研习技艺，是因苏凌能剖痈治疮，方妍能铸器护国——这些难道不胜过空谈误国？”
周伯昌脸色涨红，仍不甘地争辩：“可陛下忘了儒家传统？忘了女子……”
“传统？”破天荒打断他，伸手从李默之手中接过算盘，“商汤铸鼎，周公制礼，哪一项不是前人未有的创举？至于女子，”他看向方妍，“朕记得《诗经》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可若没有嫘祖养蚕，何来今日衣帛？方爱卿，你前日献上的火药配方，可曾泄露分毫？”
方妍挺直脊背：“臣女以工匠令印作保，所有配方锁于密室，只抄录三份交兵部、工部及格物院存档。”
“好。”景明帝颔首，突然提高声音，“传朕旨意：格物院照旧开设，凡有技艺者，无论男女贵贱，皆可入院研习。即日起，国子监增设算学、格物两科，由李默之、方妍分任博士。”
周伯昌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突然意识到，这位曾被视为意外继位的庶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权谋高士辅佐的少年。他所擘画的，是一个远比固守传统更为宏大的基业。
散朝时，雪已停了。方妍捧着新领的博士委任状走出紫宸殿，苏凌追上来替她拂去肩头落雪：“方才真怕你要被拖去杖责。”方妍望着天边初晴的霞光，突然笑了：“不怕，破天荒怀里揣着新铸的火炮图纸，他们若敢动破天荒，这些宝贝可就没人看得懂了。”
两人相视而笑，身后传来李默之的声音：“方博士留步！明日算学科开课，还请你破天荒一同审定教材。”
夕阳下，三位不同身份却同样执着的改革者并肩而行，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覆盖着白雪的宫道上，仿佛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而御书房内，景明帝正展开一幅新的疆域图，在图的边角空白处，他提笔写下四个字：科技强国。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宛如初升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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