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韶州郊外,破败山神庙。
雨势渐小,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节奏。玉虚道长站在庙门内,看着张谏之骑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那张清癯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冷笑。
那笑容冰冷、讥诮,与之前在张谏之衙署中那副“诚恳”模样判若两人。
“道长高明。”
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穿着岭南常见的葛布短衣,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这张谏之果然上钩了。”
玉虚道长转过身,掸了掸道袍上的灰尘:“正直之人最好骗,因为他们总以为别人也和他们一样正直。”
他走到破败的神像前,伸手拂去供桌上的积尘。那双手依然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整齐,但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出一种诡异的苍白。
“赵恒的妹妹赵婉,现在何处?”
中年男子问。
“自然是在北境。”玉虚道长淡淡道,
“不过不是萧镇岳那里,而是……已经死了三年了。”
中年男子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惊异之色:“那账簿……”
“子虚乌有。”玉虚道长笑了,“赵恒死前确实留下了一些东西,但不是什么账簿,而是一封绝笔信。信里写了他查到的线索,但没提公主府,只提到了马郑两家和北境边军。”
他转身看着中年男子:“不过这封信,已经在我手里了。至于赵婉,三年前染病死了,嫁的也不是什么萧镇岳,只是个普通军户。”
“所以张谏之此去北境……”中年男子倒吸一口凉气。
“会‘正好’碰上萧镇岳的人。”玉虚道长接过话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然后,‘意外’发现赵婉还活着,嫁给了萧镇岳,手中握有‘关键账簿’。为了拿到账簿,‘不得已’与南梁遗臣勾结……”
他顿了顿,笑容更深:“再然后,会有人向朝廷举报——前岭南官员张谏之,与南梁余孽暗中联络,意图不轨。”
庙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雨声,滴答,滴答,像是某种倒计时。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低声道:“冯先生这一计,够毒。”
“毒?”
玉虚道长挑眉,“这叫借刀杀人。张谏之不是想查案吗?不是想为好友讨公道吗?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掉进深渊的机会。”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指尖翻转。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你知道正直之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问,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顾自说道,
“是他们总以为自己是对的。总以为只要坚持正义,就能战胜一切。殊不知,这世道,最容不下的就是这种人。”
铜钱“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旋转几圈,正面朝上。
玉虚道长看着那枚铜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传信给冯先生,就说——鱼已上钩,网已张开。”
“是。”
中年男子躬身,却又犹豫了一下,“道长,此事若成,张谏之必死无疑。可狄仁杰那边……”
“狄仁杰?”
玉虚道长冷笑,“他现在自身难保。春闱那篇狂生文章闹得满城风雨,陛下亲点寒门状元,朝堂震荡,他哪有精力管一个被贬岭南的旧部?”
他走到庙门口,望着外面渐渐停歇的雨:“再说了,等张谏之‘勾结南梁余孽’的证据确凿,狄仁杰就算想保他,也无能为力。到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年轻官员,被扣上叛国的罪名。”
中年男子不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玉虚道长一眼,转身消失在庙后的密林中。
玉虚道长独自站在庙中,久久不动。
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中漏出几缕,照在破败的神像上,那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在嘲笑世人的愚蠢。
“张谏之啊张谏之,”
玉虚道长轻声自语,“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太正直,太执着,太……不识时务。”
他想起半年前在江南的情景。那时他还是清风观受人尊敬的道长,暗中为马郑两家与倭奴牵线搭桥,赚取巨额利润。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直到秦赢来了。
那个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玉虚道长打了个寒颤。
秦赢清洗江南时,他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用一具准备好的尸体金蝉脱壳,逃到岭南。但这半年来,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玄鸦组织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找到。
直到冯先生的人找上门。
那个自称代表岭南冯家的神秘人物,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帮他们设局除掉张谏之,冯家保他在岭南安全,甚至帮他离开大周,去渤海或倭奴。
玉虚道长答应了。
不仅是为了活命,更是因为……他恨。
恨秦赢毁了他的一切,恨张谏之这样的“正直”官员——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会有人像秦赢一样,用雷霆手段“肃清”他们这些“不法之徒”。
所以他要毁了张谏之。不仅要张谏之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的正直成为笑话,让所有像他一样的人看看——坚持正义的下场是什么。
“道长。”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玉虚道长浑身一震,猛地转身。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穿着普通的樵夫装束,面容平凡得扔进人群就找不出来。
但那双眼睛——冷静,深邃,像两口古井,没有任何波澜。
玉虚道长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下意识地想逃,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道长不必惊慌。”那人开口,声音平淡,“我家主人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什么话?”玉虚道长声音发颤。
“你的局,他知道了。”那人说,“张谏之,你不能动。”
玉虚道长脸色煞白:“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那人打断他,“冯先生的计划,你参与了多少,主人一清二楚。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继续跟冯先生合作,死;或者,按主人说的做,活。”
“秦……秦巡察使要我怎么做?”
“继续你的局。”那人说,“但结局,要改一改。”
玉虚道长愣住了。
“张谏之会去北境,会‘碰到’萧镇岳的人,会发现‘赵婉还活着’。”那人缓缓道,“这一切,照旧进行。但最后,张谏之不会死,也不会被扣上勾结南梁的罪名。”
“那……那会怎样?”
“他会拿到真正的证据。”那人看着玉虚道长,“不是假账簿,而是赵恒留下的那封绝笔信,还有……公主府参与走私的其他线索。”
玉虚道长瞪大了眼睛:“可那些线索……”
“在你手里。”那人说,“交出来。然后,你可以‘死’了——这次是真的死。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庙内再次陷入寂静。
玉虚道长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明白了——秦赢早就知道冯先生的计划,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将计就计。他要借这个局,让张谏之拿到公主府走私的证据,同时……除掉自己这个知情人。
好狠的手段。
“如果我不同意呢?”玉虚道长艰难地问。
那人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供桌上。铜钱正面朝上,和刚才玉虚道长扔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玉虚道长瞳孔骤缩。
“你刚才在犹豫。”那人说,“犹豫要不要继续跟冯先生合作,还是接受主人的条件。这枚铜钱,是你心里那杆秤。”
他拿起铜钱,握在掌心,再摊开时,铜钱已变成粉末。
“现在,秤没了。”那人平静地说,“你只有一个选择。”
玉虚道长看着那堆粉末,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自己在秦赢面前,就像这枚铜钱一样脆弱。
“我……我同意。”他哑声道。
“很好。”那人点头,“三日后,会有人来找你拿东西。之后,你会‘暴病而亡’。新的身份文书和路引,会放在你的棺木里。”
说完,他转身离开,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庙内又只剩玉虚道长一人。
他瘫坐在供桌前,看着那堆铜钱粉末,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秦赢……秦赢……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以为自己在布局,却不知早已成了你局中的棋子!”
笑够了,他擦去眼泪,眼神变得空洞。
是啊,棋子。从半年前逃到岭南开始,他就已经是棋子了。冯先生是下棋的人,秦赢也是下棋的人,而他,还有张谏之,都是棋盘上的子。
区别只在于,张谏之这枚棋子,秦赢还想保。而他这枚棋子,已经没用了。
玉虚道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他走到庙外,阳光刺眼,雨后山林清新如洗。
远处,张谏之离去的方向,山路蜿蜒,消失在群山之间。
那个年轻人,此刻一定满怀希望,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为好友伸冤的机会。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更不知道,这个陷阱的尽头,还有另一个陷阱。
“张谏之,”玉虚道长低声说,“祝你好运。希望你的正直,这次能救你。”
他转身走进庙内,开始收拾东西。
三日后,他会“死”。然后以新的身份,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这大概是他这种人的,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张谏之,至于公主府,至于秦赢和冯先生的博弈……
都与他无关了。
雨后的山林,鸟鸣清脆。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仿佛那些阴谋、陷阱、生死博弈,从未存在过。
喜欢大秦武则天请大家收藏:(m.qishishuwu.com)大秦武则天骑士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