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的侧殿,确实比西偏殿“亮”得多。不是指光线——虽然窗户更大,但窗纸依旧厚实,透入的天光被滤成一种均匀的、缺乏生气的灰白。这种“亮”,是指“波纹”的密度和复杂度。
李承乾被安置在侧殿最里间,依旧算是一种变相的隔离,但与西偏殿那种被彻底遗忘的黑暗孤岛不同,这里至少被纳入了“东宫学业体系”的范畴。每日有固定的宫人送来饭食、热水,更换炭盆,虽然依旧沉默,眼神却不再完全是看待“不祥之物”的恐惧,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麻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太子的好奇。
这好奇,便是一种新的“波纹”。淡而杂,像水面上被风吹起的、方向不一的细碎涟漪。李承乾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送饭宫女放下食盒时,那飞快掠过的、掺杂着打量、疑惑和一丝怜悯的浅灰色意念;能“感觉”到门外轮值守卫,那平稳却隐含警惕的暗褐色“场”;甚至能隐隐“感觉”到更远处,崇文馆正殿方向,传来的、属于其他皇子或伴读们喧闹、读书、或心不在焉的、色彩各异的“波纹”集合,如同一个遥远而嘈杂的蜂巢。
他像一头被移入新观察箱的野兽,第一时间不是焦躁,而是伸开所有无形的“触须”,贪婪地吸收、分析着这个新环境的每一点“波纹”信息,更新着他脑海中的那幅“宫城动态图谱”。崇文馆及其周边,成了图谱上新增的、需要重点标注的区域。
正式“开讲”前,先来的是太子太傅,孔颖达。
这是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古井寒潭的老者。他穿着半旧但浆洗得笔挺的儒袍,迈着方正的步子,被王德引着,来到侧殿外间——李承乾被要求在此等候。隔着一段距离,孔颖达便停下脚步,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李承乾全身,带着一种审视古籍真伪般的严谨,以及一丝深藏不露的、混合着责任、忧虑与某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李承乾站着没动,垂着眼,做出符合“静养后初次见师长”的驯顺姿态,意识却早已悄然“聚焦”于这位太子太傅身上。
孔颖达的“波纹”,极其特别。
它并非宫人那种单调灰白,也非武将那种炽烈或沉凝,更非父皇那种庞大复杂的混合漩涡。而是一种……高度凝结、层层叠叠、如同千层古籍般厚重沉实的“靛蓝色”。这靛蓝色并非死板一块,其内部时刻流转着无数细密如蝇头小楷的、闪烁着理性与智慧微光的“银线”。这些银线交织成严谨的框架、缜密的逻辑链、以及对“礼”、“义”、“仁”、“政”等概念深入骨髓的理解与持守。整个“波纹”散发出一种巍然如山、不容亵渎的“道统”气息,坚固,稳定,带着时光沉淀的沧桑,却也隐隐透出一丝……与这个时代、与这座宫廷某些潜流格格不入的“孤高”与“执拗”。
而在那厚重的靛蓝色主体边缘,李承乾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完美掩饰的“灰黄色”——那是疲惫,是面对一个“声名狼藉”、“性情难测”的学生时,内心深处的无力与隐忧,以及对自身使命能否达成的深深怀疑。
这“灰黄色”很淡,却像古籍边角一点不起眼的蠹痕,暴露了这巍然“道统”之下,属于“人”的那部分脆弱。
有趣。李承乾心想。这位太傅,是一本“活着的、会思考且正在担忧的古籍”。
“老臣孔颖达,参见太子殿下。”孔颖达一丝不苟地行礼,声音平稳,带着老儒特有的、略带沙哑的铿锵。
“太傅请起。”李承乾依着模糊的记忆和宫人这几日紧急灌输的礼仪,生涩地回应,声音不高,没什么情绪。
接下来的时间,与其说是“授课”,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训诫”与“考察”。孔颖达没有立刻打开书卷,而是就“太子”二字的意义、储君的责任、为学修身的重要性,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他的话语如同他“波纹”中的那些银线,逻辑严密,义正辞严,充满了圣贤道理的力量感。
李承乾垂首听着,心思却全在“观察”上。他“看”着孔颖达说话时,那靛蓝色波纹如何随着话语的抑扬顿挫而微微荡漾,那些银线如何亮起、串联、构建出宏伟的道理殿堂;他也“看”着那丝灰黄色的疲惫,如何在他目光扫过自己平静无波的脸时,悄然加深一丝。
当孔颖达提到“昔太宗有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殿下当以此为鉴”时,李承乾忽然抬起眼,看了孔颖达一下,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带着点疑惑的语气,轻声问:
“太傅,那如果……镜子本身,是碎的呢?或者,照出来的,不是穿衣的人,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孔颖达的话戛然而止。他锐利的目光猛地钉在李承乾脸上,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挑衅、顽劣、或是真正的困惑。但李承乾的眼神很干净,清澈见底,只有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不解”。
靛蓝色的波纹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些银线出现了短暂的紊乱,那丝灰黄色骤然加深。孔颖达花白的眉毛蹙起,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他准备好的、关于“以史为鉴”的标准答案范畴,且隐隐触碰到了某种他不愿深究的、关于“真实”与“表象”的边界。
“……镜子破碎,便失其用,需重铸磨砺。”孔颖达沉吟片刻,选择了一个最稳妥、也最符合“道理”的回答,“至于所照之物……心正则影直。太子当先修己身,则外物自不能惑。”
很标准的回答。避开了问题的实质,回到了“修身”的出发点。
李承乾“哦”了一声,重新垂下头,不再说话。心里却对孔颖达的“波纹”反应感到满意。一次微小的、言语上的“试探”,成功引起了这位古板太傅“道理框架”的短暂震荡和情绪波动。这证明,即便是如此坚固的“道统波纹”,也并非无懈可击。
首次“讲学”在一种略显沉闷和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孔颖达离开时,背影挺直,但李承乾“感觉”到,那靛蓝色波纹边缘的灰黄色,似乎比来时更浓郁了几分。
接下来几日,是另外几位太子少傅、讲官的轮流“试讲”。他们的“波纹”各有特色:有的圆滑世故,靛蓝中掺杂着讨好的土黄色(试图与名声不佳的太子保持安全距离的同时,又不敢怠慢);有的年轻气盛,波纹是锐利但略显单薄的银白色(急于表现,引经据典却略显浮夸);还有的则近乎麻木,波纹是黯淡的灰蓝色(例行公事,敷衍了事)。
李承乾对所有人都维持着表面的安静与偶尔恰到好处的、不偏离孩童认知范围的提问。暗地里,则像采集标本一样,仔细记录、分析着每一位老师不同的“波纹”特征、反应模式、情绪弱点。这些都是未来可能的“实验材料”或“干扰节点”。
数日后,王德再次到来,带来了新的安排:为免太子独学无友,过于孤僻,特选派三位侍读,不日将入崇文馆,与太子一同读书习字。
侍读?李承乾抬起眼。新的“棋子”要入场了。
他“听”王德平静无波地念出三个名字,以及他们简单的背景:
“长孙冲,皇后娘娘侄,赵国公长子,年七岁,聪敏好学。”
“杜荷,莱国公杜如晦次子,年六岁,活泼好动。”
“房遗直,梁国公房玄龄长子,年七岁,沉稳端方。”
长孙、杜、房。都是当朝最显赫的功臣之后,与皇室关系紧密。选派他们,既有为太子寻找“良伴”之意,恐怕更深层,也带有让这些重臣之家更紧密地绑定在太子(至少名义上)身边的考量。
李承乾垂着眼,默默记下。长孙冲,杜荷,房遗直。三个名字,三种可能的“波纹”类型。聪敏好学的长孙家子?活泼好动的杜家次子?沉稳端方的房家长子?
他忽然有点期待了。
期待看到,这些被精心挑选出来、象征着帝国未来栋梁与稳固联盟的“小苗”,在他们那尚且稚嫩、未被完全塑造的“波纹”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底色?当他们与一个拥有混沌珠视野、内心一片冰冷荒原的“太子”共处一室时,又会碰撞出怎样有趣的“涟漪”?
尤其是……那个“聪敏好学”的长孙冲。皇后的侄子。理论上,是李泰的表兄,也是他李承乾的表兄。
这关系,有点意思。
李承乾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桌面。
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悄然加深。
崇文馆的“游戏”,随着新棋子的入场,似乎……要变得热闹起来了。
而他,早已准备好了“观察镜”和……必要时,那根无形的“拨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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