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春寒料峭的黎明,并未带来丝毫暖意。永嘉坊别院的血腥气,似乎顺着晨风,丝丝缕缕渗入了整座长安城,尤其是皇城宫阙的每一道砖缝。
李世民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眉宇间沉积的不仅是疲惫与丧子之痛,更有一种被无形之物步步紧逼、权威遭受亵渎与挑衅的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于未知的寒意。
李欣脖颈上深勒的风筝线,那紧攥在染血手心里的《贞观政要》残页,李泰“巧合”到诡异的深夜受惊昏迷……这些碎片在他脑中反复灼烧,拼凑不出合理逻辑,却散发出同一种令人作呕的、非人的恶意。
不是寻常阴谋。不是简单的争宠陷害。
有东西……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早在那“帝经泣血”的流言甚嚣尘上时,就已埋下种子。在他自己屡次无端震怒、在观音婢日益缠绵的病榻前、在朝堂上那些越来越偏激古怪的言论和猝然发狂的官员身上……他早已感到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侵蚀”。只是彼时,尚可归咎于人心、于时气、于国事繁巨带来的压力。
但昨夜,当那染血的残页真切地躺在他掌心,当李欣扭曲的面容和杨妃崩溃的哭嚎近在眼前,某种一直蒙在真相之上的薄纱,被粗暴地撕开了。
这不是人祸。
或者说,不仅仅是。
“召袁天罡。”天光微亮时,李世民对着空寂的殿宇,吐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密召。即刻。从朕的私道入宫,不得令任何人知晓。”
袁天罡,当世公认的易学、天文、相术大家,深居简出,年事已高,等闲不入宫闱。李世民曾与之论道,深知其能耐与谨慎。若非事涉诡异,他绝不会动用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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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两仪殿最深处的密室。
没有窗户,仅靠几盏长明铜灯照明,光线昏黄摇曳,将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地下石室的阴冷潮气。
袁天罡须发皆白,身着朴素道袍,面容清癯,一双老眼却不见浑浊,反而在昏光下闪烁着一种过于锐利、仿佛能洞穿虚妄的精光。他面前摆着一座非金非玉、造型古奥的小型浑天仪,其上星辰列宿、经纬刻度密密麻麻,中央一枚非磁非铁的玄色指针,静静悬浮。
李世民屏退所有侍从,只余二人。他将那角染血的《贞观政要》残页,轻轻放在浑天仪旁的紫檀案几上,又将李泰“受惊”昏迷、李欣诡异坠亡之事,以最简练的语言道出,未加任何个人判断,只陈述事实。末了,他盯着袁天罡,一字一句道:“袁卿,朕要你测一测,这宫中……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袁天罡自进入密室起,脸色便异常凝重。他先是对着那残页凝视良久,枯瘦的手指隔空细细描摹其上的血迹与字痕,眉头越锁越紧。随后,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双手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姿态,虚按在那小型浑天仪之上。
没有咒语,没有繁复仪式。密室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连铜灯火焰的跳跃都似乎缓慢下来。
袁天罡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由凝重转为苍白,又隐隐透出一股不正常的青灰。他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极淡的、扭曲空气的微光。那浑天仪上的星辰刻度,开始自行缓缓转动,发出极其细微、近乎幻觉的“嗡嗡”声。
玄色指针起初毫无规律地颤动,如同受惊的游鱼。但随着袁天罡气息越来越沉,法力灌注,指针的颤动渐渐平息,开始沿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缓慢而坚定地……转动起来。
它先是指向了太极宫的方向(皇帝居所),颤了颤,掠过;又指向立政殿(皇后居所),同样掠过;指向后宫诸殿,指向宫外某些王府、官邸……指针摇摆不定,似乎被无数混乱、微弱的气息干扰。
袁天罡的嘴唇开始微微哆嗦,按在浑天仪上的手背青筋毕露。
终于,那指针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猛地一顿!
然后,它像是被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牵引,开始异常稳定地、笔直地……指向了太极宫与东宫之间,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那里,没有重要的宫殿,只有一片不大的、由前朝留下的榕树林,以及一些低矮的库房和杂役院落。是宫廷布局中,近乎“空白”的缓冲地带。
指针死死钉在那个方向,纹丝不动。仿佛那里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个……“空洞”,一个吞噬一切正常气息、却又散发出难以言喻之“存在感”的漩涡。
袁天罡猛地睁开眼,“噗”地一声,喷出一小口暗红色的淤血,溅在道袍前襟和浑天仪基座上,触目惊心。他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精气神,踉跄后退半步,全靠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甚至……是一丝恐惧。
“陛下……”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旧风箱,“停……停下吧……”
李世民瞳孔骤缩,紧盯着那枚指向“空白”的指针,又看向面如死灰的袁天罡,心沉到了谷底:“何意?那处有何异常?”
袁天罡剧烈地喘息几下,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血渍,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浑天仪指针的方向,仿佛那里蹲伏着一头看不见的洪荒凶兽。
“非人……非鬼……”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颤音,“亦非寻常妖魅精怪……臣,臣之力,竟难以窥其形,只能勉强感知其‘存在’的方位……”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李世民,眼中那份惊骇几乎要溢出来:“此地……此‘存在’……浑天仪无法定其‘格’!不在三界五行常态之中,不沾紫微帝星辅弼之气,亦无寻常命格祸福之相……它就像,就像硬生生‘嵌’在这煌煌天家气运之中,却又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自成一片……虚无扭曲之域!”
他缓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寒意:“陛下,此乃……‘无格之物’!而且,它篡居的位置……正在紫微帝星之侧,龙气环绕之中!此物不除,非但皇子血脉难保,只怕……只怕这天家气运,帝国根基,都要被其一点点……啃噬殆尽啊!”
“无格之物”?篡居紫微侧?啃噬天家气运?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冰锥,狠狠凿在李世民的心头。他想起李承乾那双越来越漆黑沉静、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想起他这些年来温吞却挑不出错处、仿佛永远隔着一层透明屏障的表现;想起大婚之夜,东宫那片死寂的喜庆之下,可能隐藏的冰冷……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能串联起所有诡异线索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不……不可能……那是他的嫡长子!是大唐的储君!
但袁天罡的骇然作不得假,浑天仪诡异的指向作不得假,李欣手中染血的帝经残页更作不得假!
杀意,如同寒冬的冰凌,第一次不是为了外敌,不是为了叛逆,而是为了某种无法理解、可能危及国本乃至血脉的“存在”,在他胸中疯狂滋长、凝结。
他必须确认。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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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朝会。
气氛空前凝重。六皇子李欣“意外”坠亡、魏王李泰“旧疾复发”昏迷的消息,虽未正式诏告,但已通过各种渠道在高层传开。再加上之前“帝经泣血”流言的阴影未散,整个太极殿都笼罩在一层压抑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中。
百官依序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御座之上的李世民,面色是一种透支后的蜡黄,眼底却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扫视着殿中每一个人,最后,目光如铁钳般,牢牢锁定了站在文官班首、神色平静如常的太子李承乾。
李承乾今日穿着正式的太子朝服,身姿挺拔,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他甚至微微垂着眼,仿佛在专注地听着什么,又仿佛只是神游天外。
“太子。”李世民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寂静的深潭,激起无数隐形的涟漪。
李承乾应声出列,行礼:“儿臣在。”
“昨夜永嘉坊之事,你可知晓?”李世民问,目光一瞬不瞬。
“儿臣略有耳闻,惊悉六弟不幸,心中悲痛。”李承乾回答,语气平稳,措辞得体,听不出任何破绽。
“哦?”李世民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弧度。他缓缓从御案上拿起一方明黄色的锦帕,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
满朝文武的心都提了起来。
李世民手腕一抖。
“啪!”
一件东西被掷出,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滚动了几下,停在李承乾脚前不远处。
那是一角被血浸透、已经发黑发硬的纸张残片。
正是昨夜从李欣紧握的掌心中取出的,《贞观政要》残页!
浓重的血腥气,似乎瞬间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看着那染血的残页,又看看面色铁青的皇帝,再看看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的太子。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了脚边的残页上。他静静看了两息,然后,在满殿死寂、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弯下腰,伸出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那片染血的残页……拾了起来。
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优雅。
鲜血早已干涸,黏腻地沾在他的指尖。他将残页举到眼前,似乎很认真地辨认了一下上面的字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些被血污浸染的墨痕。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御座之上,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冰冷的弧度,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属于储君的温润,也不是属于孝子的悲戚,而是一种近乎天真又无比邪异的……愉悦。
他开口了,声音清朗,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开,甚至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仿佛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与困惑:
“父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染血的残页,又迎上李世民骤然缩紧的瞳孔。
“说来也巧,儿臣昨夜……也做了一个梦呢。”
他的笑容加深,眼底那片漆黑的寒潭深处,似乎有极幽微的暗银光泽一闪而过。
“儿臣梦见……六弟他,”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裹着冰霜的薄刃,轻轻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变成了一只风筝。”
“飞得很高,很高。”
“只是那线,好像不大结实。”
话音落下。
“轰——!”
仿佛无形的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响!百官骇然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又惊恐地看向皇帝。一些老臣甚至踉跄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还这般……这般说出来?!
李世民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体因极致的震怒与那被证实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而微微颤抖。他指着李承乾,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双他一直试图看清、却始终隔着一层迷雾的眼睛,此刻终于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没有狡辩,只有一片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平静,以及那抹刺眼至极的、带着嘲讽与挑衅的微笑。
是他。
果然是他!
这个“无格之物”,这个篡居紫微侧、啃噬他血脉与国运的邪祟……竟然真的是他的嫡长子!是大唐的储君!
“逆——子——!!!”
一声裹挟着滔天怒火、无边寒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破碎般痛楚的咆哮,终于冲破了李世民的喉咙,如同受伤暴龙的怒吼,震得整个太极殿的梁柱都仿佛在嗡嗡作响!
而李承乾,依旧站在那里,指尖捏着那片染血的残页,微笑着,迎接着那足以令任何人心胆俱裂的天子之怒。
仿佛他手中捏着的,不是弟弟的鲜血与亡魂的控诉,而只是一片轻飘飘的、有趣的枯叶。
游戏,终于摊牌了。
这污秽的血,这索命的符,父皇,您接得住吗?
太极殿外,春日惨淡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天光晦暗,如同提前降临的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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