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上元夜。
长安城从未如此“明亮”过。百万盏花灯自朱雀门一路蔓延至城外灞桥,龙灯狮舞,火树银花,将这座北方巨城的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笙歌沸天,人流如织,百姓们似乎要将过去数年沉积在心底的惊惧、不安、以及对那些越来越诡异恐怖的宫廷传闻的惶惑,都在这帝国最盛大的灯节中,暂时地、疯狂地宣泄出去。
然而,在这片极致喧嚣与璀璨之下,涌动着一股截然相反、冰冷刺骨的暗流。
皇城,承天门残存的旧阙之上。
李承乾孤身一人,立于猎猎寒风之中。他没有穿太子冠服,只一身玄色窄袖常服,外罩一件同样墨色的狐裘大氅,衣摆在呼啸的北风中翻卷如乌云。长发未冠,任由其泼墨般披散在肩头背后,几缕发丝拂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二十三岁。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将那非人的俊美与沉静,淬炼得愈发纯粹,也愈发……可怖。那双眼睛,比长安最深的夜井还要漆黑,倒映着脚下那片绵延无际的、虚假而脆弱的辉煌灯海,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只有一片能将灵魂都冻结的虚无。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天穹。
今夜是上元,月应最圆。可那轮高悬的明月,在漫天灯火与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霾映衬下,显得格外朦胧、黯淡,边缘处甚至透着一圈不祥的暗红晕轮,仿佛一只垂死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冰冷地俯瞰着下方这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狂欢。
是时候了。
世家。
这个自汉末以来,盘根错节于华夏大地,与皇权共舞、相争、乃至凌驾其上的庞然大物。五姓七宗,关陇山东,诗书传家,门生故吏遍天下。他们是帝国的基石,也是皇权最大的掣肘与隐痛。父皇雄才大略,打压、拉拢、制衡,却始终无法真正撼动其根本。
现在,李承乾要替父皇……“解决”这个难题。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方式。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
掌心的皮肤白皙光洁,不见丝毫纹路。但下一刻,一道极其细微、却鲜艳刺目的红线,自他掌心正中悄然“裂开”。那不是伤口,更像是一条沉睡的血色小蛇,骤然苏醒。
红线迅速延伸、分叉、增殖,转眼间便在他掌心化作一团繁复到令人眩晕的、仿佛某种远古邪恶符文的血色图案。图案的核心,正是他灵魂深处那枚已膨胀至头颅大小、表面流淌着毁灭性混沌涡流的混沌珠虚影。
“去吧。”李承乾轻语,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下方鼎沸的人声与喧嚣的乐鼓。
他手腕轻轻一振。
掌心那团血色符文骤然崩解,化作亿万条比发丝更细、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猩红“丝线”,如同被惊扰的嗜血虫群,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没入下方长安城百万家灯火、千万重楼阁之中!
这些“血线”并非实体,而是混沌珠“侵蚀”、“诅咒”、“概念抹杀”之力高度凝练的具现。它们的目标,并非普通百姓,也非寻常官吏,而是那些血脉中流淌着古老姓氏、族谱上镌刻着辉煌历史、府邸中弥漫着经学墨香的——世家门阀。
尤其是,盘踞在帝国权力与文脉巅峰的,五姓七宗。
血线循着冥冥中的“血脉因果”、“族运牵连”,精准地找到了今夜留在长安(或因各种原因无法离开)的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身负世家嫡系或重要旁支血脉的成员。无论他们是在府中饮宴赏灯,还是在街市与人同乐,或是在官署值夜,甚至在道观寺庙清修……
无一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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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崔氏,长安别院,祖祠。
今夜值守祠庙的,是崔氏一位年近古稀、德高望重的族老。他正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焚香祝祷,祈求家族平安,文运昌隆。香烟袅袅,气氛肃穆。
忽然,供桌上那本以金丝楠木匣盛放、传承了近千年的崔氏族谱,毫无征兆地自行震颤抖动起来!木匣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族老大惊,上前欲查看。
“轰——!”
族谱轰然炸开!不是纸张碎裂,而是其上每一个以朱砂与秘墨书写的、承载了崔氏血脉荣耀与气运的名字,如同活过来的毒虫,开始疯狂地扭动、挣扎、尖叫!
墨字化为粘稠的黑血,从族谱中汩汩涌出,瞬间浸透了供桌,滴落在地,蔓延成一片散发着刺鼻腥臭与绝望气息的血泊。血泊之中,倒映出的不是祠堂景象,而是无数崔氏嫡系子孙(无论身在何处)的面容——他们双目圆睁,充满极致恐惧,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被无形的力量倒吊起来,脖颈上缠绕着与李欣死时一模一样的、浸血的风筝线!
“啊——!祖……祖宗……显灵……不……是降罪啊!!”族老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癫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仿佛那些名字的尖叫与子孙倒吊的幻象,正直接撕扯着他的灵魂。
而祠堂庭院中,那株据传是崔氏始祖手植、历经千年风雨雷电而屹立不倒的古柏,此刻,通体无声无息地燃起了惨绿色的火焰!火焰冰冷,没有温度,却吞噬着一切生机。树皮在火中卷曲、剥落,露出里面焦黑的、仿佛无数张痛苦人脸堆叠而成的木质纹理。火焰升腾,在夜空中勾勒出的,赫然是长安城中所有崔氏子弟,在同一时刻,心脏骤停、或发狂自戕、或瘫软如泥的惨状投影!
范阳卢氏,府邸深处藏书楼。
几位以学问精深着称的卢氏宿儒,正在灯下品鉴一卷前朝孤本。忽然,楼中收藏的所有与卢氏相关的典籍、族谱、先人笔记、甚至只是提及卢氏门第的他人着作,全部自发地从书架中飞出,悬浮于空中,哗啦啦疯狂翻页!
纸张上的文字脱离载体,化作一条条漆黑的、长满獠牙的“文字蜈蚣”,在空中扭曲蠕动,发出嘶嘶的、饱含恶意的低语。那些低语的内容,是卢氏先祖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私、是家族发迹过程中沾染的血腥与污秽、是后世子孙心底最阴暗的欲望与恐惧……此刻被毫无保留地挖掘、放大、并转化为最恶毒的诅咒,反噬向每一个流淌着卢氏血脉的人!
一位宿儒眼睁睁看着自己正在翻阅的那页书上,“卢”字化作一条黑蜈蚣,闪电般钻入他的眼眶!他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头颅便像被吹胀的皮囊般鼓起,七窍中喷出混合着脑浆与黑色文字的污血,仰面倒下。其他宿儒或抱头惨叫,涕泪横流,精神崩溃;或呆立原地,眼神迅速灰败,生命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飞速流逝。
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其余各大世家在长安的宅邸、别院、产业中,类似的恐怖景象同步上演。
族谱自焚,火焰中映照子孙惨状;祖宗牌位渗出污血,发出哀嚎;藏书阁中的文字化作食人的妖异;庭院中的古树奇花瞬间枯死,根系处涌出腥臭的血泉;甚至一些世家精心培养、引以为傲的子弟,正在诗会上吟咏风月,或在酒宴间高谈阔论,却突然口吐黑血,浑身抽搐,皮肤下浮现出自己家族族徽扭曲溃烂的图案,当场暴毙或陷入永久性的癫狂!
无形的、针对“血脉”与“族运”的抹杀诅咒,顺着李承乾释放的亿万血线,精准而残酷地降临。
这不是物理上的屠杀,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概念性灭绝”。是从根源上,否定其“家族”存在的合理性,斩断其血脉传承的“因果”,污染其精神寄托的“文脉”,并让所有关联者,在极致的恐怖与痛苦中,亲身“体验”并“见证”自身族群的崩溃。
长安城依旧喧嚣,百姓们的欢声笑语与璀璨灯火,完美地掩盖了那些高门深宅内正在发生的、无声的惨剧与恐怖。只有极少数身处边缘、或运气极佳未被直接诅咒波及的世家旁支、仆役、姻亲,侥幸逃过一劫,却也被那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逃出府邸,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却被狂欢声浪轻易吞没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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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阙上。
李承乾缓缓收回手掌。掌心的血色符文已然消失,皮肤光洁如初,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有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残留着一丝动用庞大力量后的、非人的暗银余晖。
他转过身。
身后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堆砌”起一座小山。
那不是土石。
是尸体。
或者说,是尸体的“象征”。
五姓七宗,以及其他几个最具影响力的关陇、山东世家,今夜留在长安的、最具代表性的族长、嫡子、重要长老……共计二十七人。他们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无形力量“压缩”过的姿态,扭曲叠放在一起。鲜血早已流尽,浸透了阙顶的砖石,又顺着缝隙蜿蜒而下,在墙面上勾勒出凄厉的涂鸦。他们的脸上凝固着死前一刻极致的惊骇、痛苦、绝望与茫然,眼睛无一例外地圆瞪着,瞳孔中倒映着的,似乎是家族祖祠燃烧的绿火,是族谱上扭动的诅咒文字,是自身血脉被无形之力生生掐断的幻象。
李承乾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座由帝国最顶尖门阀精英垒成的尸山,最后,落在尸堆最前方,那个唯一还残留着一丝气息、但眼神已然涣散、身体不住痉挛的荥阳郑氏老家主脸上。
老家主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黑色的血沫。
李承乾微微俯身,靠近他,嘴角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冰冷而愉悦的弧度。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诗意的残忍,清晰地送入老家主即将溃散的耳中:
“凡有族谱处,皆当寂灭。”
“郑公,您家的谱牒……燃得可还好看?”
老家主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嗬”的抽气声,眼睛猛地凸出,彻底没了气息。那涣散的瞳孔里,最后定格的是族谱在惨绿火焰中,化作飞灰的景象。
李承乾直起身,不再看身后的尸山血海。他重新面向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以及天穹上那轮愈发显得黯淡、不祥的赤月。
完成了。
经此一夜,天下世家门阀,尤其是其核心领导层与精神象征,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即便有旁支远亲幸存,也必成惊弓之鸟,族运崩坏,人心离散,再也无法形成合力,对皇权构成实质威胁。父皇心心念念却无法做到的“铲除门阀痼疾”,他以一种超越世人想象的方式,“帮助”父皇做到了。
只是这代价……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
代价,本就是这“游戏”最有趣的部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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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
玄武门。
李世民独自一人,立于这座曾改变大唐国运、也浸透了他此生最大秘密与梦魇的宫门前。他没有带任何侍卫。今夜上元,连这里的守卫也比平日松懈许多。
他并非来此凭吊或忏悔。而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一种血脉深处传来的、近乎断裂般的剧痛与悸动,将他牵引至此。
然后,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是某种超越了视觉的、源于帝王气运与血脉感应的“感知”。
他“看”到长安城中,数十上百处代表着世家气运与文脉的“光点”,如同被无形巨手同时掐灭的蜡烛,骤然黯淡、熄灭,并在熄灭前,爆发出最后一阵充满了极致痛苦、恐惧与诅咒的黑暗涟漪!
他“看”到清河崔氏祖祠那株千年古柏,在绿火中化为指引死亡的灯塔。
他“看”到范阳卢氏的藏书楼,文字化作啃噬血脉的毒虫。
他“看”到那些平日里或矜持、或高傲、或深沉的老对手、老臣子、乃至姻亲故旧的面容,在无法言喻的恐怖中扭曲、崩溃、消亡!
而所有这一切黑暗、痛苦、灭绝的源头,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承天门,东宫,那个“东西”所在之处!
“噗——!”
李世民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殷红的血渍溅在玄武门冰冷的石阶与斑驳的墙面上,触目惊心。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撑住,没有倒下,但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
不是伤心,不是愤怒(尽管这些情绪同样存在)。
是一种更深的、近乎本源层面的反噬与冲击。世家门阀与皇权相伴相生数百年,其气运虽常与皇权相争,但也早已成为帝国“秩序”与“文明”结构的一部分。如今,这部分结构被以一种如此暴戾、如此诡异、如此超越常理的方式强行撕碎、抹除,对整个帝国的“气运场”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剧烈震荡与创伤。而作为帝国气运承载者的皇帝,首当其冲!
更何况,那些被抹杀者中,不少人与皇室血脉相连(通过联姻),他们的惨死与族运崩坏,亦通过血脉因果,冲击着李世民自身。
他扶着冰冷湿滑的宫墙,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脏腑移位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临死前的惨叫与诅咒在嘶吼。
就在这意识与身体都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声音,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仿佛贴着他的耳廓,轻轻响起:
「父皇,世家……杀完了。」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点点孩童讨要奖赏般的、天真的期待:
「现在——」
「能把月亮……」
「摘给我吗?」
“轰——!!!”
李世民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被彻底抽干,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伟岸的身躯,终于沿着玄武门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倒,瘫软在浸透了自己与无数亡魂鲜血的石阶上。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残留的感知,是那轮高悬天际、赤红如血的月亮,仿佛真的……微微晃动了一下。
承天门阙。
李承乾仰望着那轮赤月,漆黑的眼眸中,第一次,映出了除了冰冷与虚无之外的、某种近乎纯粹的……渴望。
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对着月亮,做了一个轻轻“摘取”的虚握动作。
混沌珠在他灵魂深处,发出兴奋到战栗的轰鸣,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开始疯狂汇聚、旋转。
夜风更疾,卷起阙顶浓重的血腥气,直上九霄。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他脚下,明明灭灭,仿佛祭典上摇曳的烛火,等待着最终、也最盛大的……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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