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李承乾。
一个名字。三个字。承载着所谓嫡长子的身份,储君的责任,以及一个庞大帝国对未来的期许。真是……沉重得可笑。
我记得最初。不是记得“出生”,那太模糊。是记得“醒来”。
像沉在冰冷深水底的人,突然被拽出水面。光线刺眼,空气灼烧着从未使用过的肺叶。四周是陌生的脸,说着陌生的话,带着陌生的、黏腻的、名为“爱”或“期待”的温度。那种感觉,不是恐惧,是……隔阂。一层透明的、坚硬的、无法打破的玻璃,将我与这一切隔开。我能看到,能听到,能模仿,但无法“感觉”。他们的喜悦、忧虑、关切,于我而言,如同观察另一种生物的习性,带着一种冰冷而客观的……趣味。
胸口那块黑石,是我与这世界唯一的、坚实的连接点。冰凉,沉甸,带着晋阳地下深处、阳光与时间都无法触及的阴寒。它不是礼物,不是纪念,更像一个……坐标。一个将我锚定在这具躯壳、这个身份、这个时代的坐标。旁边的丝绦疙瘩,纠缠着另一种东西,怨毒、执念、不甘,像一团冰冷的火焰,不断灼烧着黑石的边缘。这两样东西,是我混沌本质最初、也是最稳固的“壳”。
混沌珠……它一直就在那里。在我灵魂最深处,或者说,我的灵魂本就是它溢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它不是突然苏醒,而是随着我在这具躯壳里“生长”,随着我观察、学习、模仿“李承乾”该有的一切,而逐渐清晰,逐渐被“我”这个意识所认知、所驱动。
起初,它很微弱。只能让我“看到”一点点常人看不见的东西——那些环绕在每个人周围的、“情绪”与“意图”交织成的“波纹”。父皇的玄黑金芒,庞大,威严,带着吞噬一切又缔造一切的力量感,却也充斥着疲惫、猜疑与孤独的裂痕。母后的淡金色,温暖,坚韧,却像风中烛火,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病气缭绕。李泰的明黄,炽热,骄傲,底下是精心修饰的纯真与隐隐的竞争心。朝臣们各色的波纹,贪婪、忠直、迂腐、机变……像一幅幅流动的、写满欲望与弱点的地图。
这很有趣。比那些佶屈聱牙的经书,比那些虚与委蛇的宫廷礼仪,有趣得多。
于是,我开始“实验”。
让水盂翻倒,观察侍从波纹里瞬间的慌乱与强自的镇定;让一句无意的话,通过特定渠道变成流言,看它在不同波纹间传递时的扭曲与放大;让两个本有芥蒂的妃嫔,“偶然”听到关于对方的、经过我微妙篡改的评论,欣赏她们玫红或翠绿波纹中妒火如何被点燃,关系如何崩坏。
这些都是小把戏。孩童的游戏。但我乐此不疲。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到混沌珠在“成长”。它吸收着这些微小的混乱、摩擦、负面情绪,如同植物汲取养分。我对它的掌控,也从最初模糊的感应,到可以凝练意念,进行更精细的“干涉”。
我不是李承乾。至少,不是他们期望的那个李承乾。
那个应该对经史子集充满热忱、对治国方略虚心求教、对父皇母后孺慕亲近、对兄弟友爱宽仁的“太子”,只是一个我披在身上的、越来越合身却也越来越空洞的“人皮”。我模仿他,扮演他,甚至可以表演出他应有的“进步”或“失误”。但这层面具之下,是亘古的寒冰,是无声呼啸的混沌风暴。
毁灭大唐?不,不是仇恨,也不是报复。那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向。就像一个孩子看到沙堡,会想把它推倒;看到精致的瓷器,会想听它碎裂的声响。而我要推倒的,是一座以“贞观”为名、灌注了无数人野心、理想、生命的巨型沙堡。我要听的,是整个文明结构在崩解时,发出的那最宏大、最复杂、也最……悦耳的哀鸣。
这是一种终极的“实验”。验证一个系统,如何从最微小的“错误参数”开始,滑向无可挽回的崩溃。也是一种极致的“审美”。欣赏秩序如何被无序侵蚀,光辉如何被晦暗吞没,生命如何凝固成死亡的艺术品。
《贞观政要》是个很好的切入点。父皇的心血,帝国的旗帜,士人的信仰。污染它,扭曲它,让毒素从思想的根源扩散。看着母后读它时心悸晕眩,父皇批阅时无端暴怒,朝臣引用时神智错乱……那种感觉,比直接摧毁一座宫殿更有成就感。这是对“意义”本身的亵渎与重构。
李泰?一只精心饲养的“青雀”。羽毛鲜亮,歌喉悦耳。折断他的翅膀(无论是实际还是象征),让他从高高的枝头跌落,碾碎他骄傲的鸣叫,看他明黄色波纹如何被惊恐和怨毒浸染……这是雕琢“作品”的一部分。让他“完美”的形象,暴露出内里的脆弱与裂痕。
李治……那孩子,淡金色的波纹太柔软,太容易着色。持续地注入恐惧、暗示、混乱的记忆碎片……看着他一点点褪去“人”的色泽,变得透明、易碎,最终成为承载疯狂与呓语的容器。这比杀死他更有趣。死亡是终点,而疯狂……是永无止境的、活着的酷刑。
世家?盘根错节的巨树,自以为根基深厚,荫蔽子孙。但他们忘记了,再深的根,也扎在“土壤”里。而混沌,可以污染一切“土壤”。从族谱、从血脉、从他们引以为傲的文脉传承下手,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根源”腐烂、燃烧、诅咒自身。那种整个族群精神图腾的崩塌,比肉体消灭更具毁灭性。看着那些千百年的荣耀在惨绿火焰和诅咒文字中化为乌有,听着那些自命高贵的灵魂在无法理解的大恐怖中尖叫湮灭……这是对“历史”与“传承”最彻底的嘲弄。
父皇……他最后看我的眼神,我读懂了。不只是愤怒,不只是杀意,还有一种深沉的、破碎的……了悟。他终于确认了,他面对的不是不成器的儿子,不是争夺权力的逆子,而是一个“东西”,一个“错误”,一个必须被抹除的“异数”。他的琉璃化,是他以自身帝王气运与血肉,对抗混沌侵蚀的最后姿态。很壮烈,也很……徒劳。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姿态决绝,结局早已注定。他掌中那半页燃烧的《贞观政要》,是他一生信念的灰烬,也是我胜利的纪念碑。
月亮?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它悬挂在那里。皎洁,遥远,恒定。是黑夜中最显着的光源,是诗篇里最常用的意象,是人间寄托相思、度量时间的坐标。摘下它,意味着打破一种亘古的“常理”,篡改一种基础的“认知”。将属于秩序与诗意的象征,变成混沌与终焉的标识。这无关实用,只关乎……象征意义上的彻底征服。告诉这个即将死去的世界,也告诉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可触及、不可扭曲、不可吞噬的。
大唐二世而亡。史官颤抖着写下“唐熄”。很好。这个“熄”字用得很准确。不是崩塌,不是溃散,是像烛火一样,被无形的、冰冷的气息,轻轻吹灭。留下的是袅袅青烟(那些漂浮的衣壳),是冷却的蜡泪(琉璃化的帝王与宫殿),以及一片永恒的、再无光亮的黑暗。
我坐在龙椅的废墟上,数着掌心的混沌珠。原初的黑暗,血屠的猩红,唐熄的灰白。它们是我在这个世界“游戏”的纪念品,也是我力量增长的刻度。
好玩吗?
当然。观察蚂蚁如何构建复杂的巢穴,再轻轻捣毁它,对蚂蚁而言是灭顶之灾,对观察者而言,只是一种消遣。我的“好玩”,建立在无数生命的痛苦、绝望与永恒的寂灭之上。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道德、伦理、仁爱……这些是人类编造出来,用以自我约束、维系脆弱秩序的脆弱概念。对我而言,它们如同蛛网,毫无重量,一触即溃。
我是混沌。是无序。是终焉。是“有”归于“无”的过程本身。
李承乾的皮囊,不过是一个暂时、方便、且颇具讽刺意味的载体。
如今,这场游戏结束了。沙堡已夷为平地,瓷器已成齑粉,烛火已然熄灭。该收起玩具,看向下一个……“沙盘”了。
《宋史》?《明史》?或是其他什么未曾听闻的、闪耀着秩序与文明之光的浩瀚史诗?
无所谓。
无论哪一个,最终都只会有一个结局——
在我的掌心,凝成一颗新的、温润的、死寂的……
混沌珠。
而这,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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