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北郊。
远离了运河码头的喧嚣，这里的夜晚只有虫鸣与风声。废弃砖窑所在的山坳被夜色笼罩，远远望去，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蛰伏野兽的眼睛。
林逸伏在桑园东侧的小丘上，身旁是柳乘风、韩铁山，以及两名最精干的风影卫。三十名神机坊护卫则分散在桑园各处，控制着进出要道，形成了一道无声的警戒网。明轩留在桑园内，负责联络与接应。
借着朦胧月色，可以看见砖窑外围新修了木栅栏，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持械守卫。窑口方向隐约传来叮当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守卫分两班，每班至少十五人，暗哨估计还有三到五处。”柳乘风低声道，他在江湖行走多年，眼力毒辣，“巡逻路线固定，两刻钟一趟。子时刚换过班，下次换班在丑时末。”
韩铁山眯眼估算着距离：“栅栏高一丈二，翻越不难，难的是进去后不惊动暗哨。窑口有火光，里面肯定有人干活。”
林逸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皮囊，倒出几样小东西：一个单筒望远镜（神机坊试制品，倍率不高但够用），一个粗糙的指北针，还有一小包深色粉末。“分头行动。柳兄，你带两人摸清暗哨位置，必要时可以制造小动静引开，但不要伤人。韩队正，你带五个人，从西侧那片灌木丛接近栅栏，准备接应。我亲自进窑口看看。”
“公子，太冒险了！”韩铁山急道。
“必须亲眼看看里面的规模和工序。”林逸摇头，“我有分寸。况且……”他看向柳乘风，“柳兄会安排好的，对吧？”
柳乘风点头，对身后一名瘦小的风影卫道：“阿六，你陪公子进去。你的轻功最好，耳朵也灵。”
阿六无声抱拳。
一刻钟后，林逸与阿六已潜至栅栏东侧。这里有一处缺口，栅栏新旧木料接合不严，恰好容一人侧身通过。柳乘风那边传来两声短促的虫鸣——暗哨已暂时引开。
两人如狸猫般闪入。砖窑区很大，除了主窑，还有几排简陋的工棚和料场。主窑方向火光最亮，叮当声夹杂着拉风箱的呼哧声。料场上堆着沈青璃提到的铁力木和栎木，还有成捆的箭杆半成品。
林逸示意阿六留在阴影处望风，自己借着料堆掩护，靠近一栋亮着灯的工棚。从窗缝望去，里面有几个工匠正围着一张图纸争论。
“这批弩臂的弧度，按宇文大人的要求，还得再弯一分。”一个老师傅指着图纸，“但这样一来，对弩弦的拉力要求太高，咱们现有的牛筋怕撑不住。”
“那就换马鬃混编，再加两道筋胶。”另一个年轻些的工匠道，“扬州送来的那批胶不错。”
“可工期来不及了！月底前要交五十具，现在才完成不到二十……”
林逸心中暗惊。五十具弩！这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小队的规模。他继续倾听。
“宇文大人催得紧，说是北边贵人急用。”老师傅叹气，“听说还要造一批腰刀，图样过两日就到。这窑里都快成军器监了……”
北边贵人？林逸眉头紧锁。是指东宫，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悄然后退，来到主窑侧面。这里热气扑面，窑门半开，可以看到里面炉火正旺，几个赤膊工匠正在锻打铁件，看形状是弩机上的扳机和望山。旁边架子上，已经摆放着十余具接近完工的弩身。
工艺不算顶尖，但结构扎实，显然是按标准制式制作的。林逸注意到，所有弩身上都有一个极小的刻痕标记——像是一个变体的“卫”字。
“卫？”他心中急转。东宫卫率？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窑内传来一声怒骂：“废物！这炉火候不对，铁料都淬废了！”紧接着是鞭子抽打声和痛呼。
林逸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监工模样的人正在抽打一个年轻工匠。那工匠抱着头蜷缩在地，旁边散落着几件扭曲的铁件。
“妈的，耽误了洪爷的交期，把你们全都扔进窑里烧了！”监工骂骂咧咧。
洪爷？洪天霸？林逸心中一凛。漕帮也牵扯进来了？
就在这时，阿六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鸟鸣示警。林逸立刻闪身躲到一堆陶坯后。只见两个护卫提着灯笼从工棚后转出，径直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刚才好像有动静？”
“可能是野猫吧。这荒郊野岭的……”
两人越来越近。林逸屏住呼吸，手缓缓摸向腰间——那里有一把神机坊特制的袖弩，装了三支麻醉短矢。
就在护卫距离陶坯堆只有三步时，西侧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瓦片掉落。
“在那边！”护卫立刻转身跑去。
林逸松了口气，知道是韩铁山的人制造了动静。他不再停留，与赶来的阿六汇合，迅速按原路退出栅栏。
回到桑园小丘时，柳乘风与韩铁山已经返回。
“公子，暗哨一共四处，都解决了。”柳乘风道，“用的是迷香，天亮前醒不过来。”
韩铁山补充：“西边料场后面还有个小窑，里面堆的是成品。我远远看了眼，除了弩，还有矛头、刀坯，都用油布盖着，数量不少。”
林逸快速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刻着‘卫’字的弩，月底要交五十具，洪天霸的交期……”柳乘风沉吟，“宇文述私造军械，一部分给东宫，另一部分……莫非是通过洪天霸，流向了四海商行？”
“或者是四海商行借洪天霸之手，从宇文述这里买军械。”林逸分析，“但洪天霸知道这是杀头的买卖吗？还是说，他背后的人许了他无法拒绝的好处？”
明轩从桑园内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卷刚抄录的账目：“公子，沈家密库的账册有发现！四海商行在过去一年里，通过王家在江州的粮行，向扬州‘义丰商号’转移了至少五万两银子。而这个义丰商号，主要做的是……铁矿和皮货生意。”
“铁矿、皮货，加上这里的木料和工匠。”林逸冷笑，“一条完整的私造军械链条。宇文述提供场地和部分工匠，四海商行提供资金和原料，成品一部分给东宫，一部分……怕是三皇子自己也要用。”
“他们想干什么？”韩铁山脸色发白。
“未必真想立刻造反。”林逸望向夜色中的砖窑，“但乱世将临，手里有刀兵，心里才不慌。太子和三皇子，都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他转身：“今夜到此为止。柳兄，让你的人撤干净，不要留痕迹。韩队正，让你的人继续盯着桑园周边，若有异常，立刻发信号。”
“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明轩问。
林逸看向江州城方向，那里灯火稀疏，仿佛沉睡的巨兽。
“等。”他缓缓道，“等他们交货，等他们下一步动作。宇文述、四海商行、谢家、洪天霸……这几条线已经露出来了。我们要做的，是看清楚他们最终要把这些军械，送到谁手里。”
“然后呢？”
“然后，”林逸眼中寒光一闪，“该下棋的人下棋，该掀桌子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客气。”
众人领命散去。林逸独自站在小丘上，夜风吹起衣袍。远处的砖窑火光渐弱，叮当声也稀疏下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一张致命的网，已经在江州上空悄然张开。而他手中，正握着几根关键的网线。
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将有多少暗流，在这座繁华的城池下涌动？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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