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霸死后第四天,江州的闷热达到了顶点。空气黏稠得化不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运河上空,却迟迟没有雨落下来。码头上的苦力们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装卸货物,工头的皮鞭不时在空气中炸响,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与焦躁。
悦来客栈的天字号院门窗大开,却依然闷热难当。林逸只穿了件单衫,正伏案绘制一套新的图纸——这是应沈青璃请求,为沈家商队设计的“便携式货箱快速装卸系统”。但心思却不在笔尖。
明轩端了碗冰镇酸梅汤进来:“公子,柳首领回来了。”
柳乘风几乎是从阴影里“渗”进来的,身上带着外面街道的燥热气。“公子,那艘船查清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是四海商行从扬州来的货船,登记的是‘丝绸与瓷器’,但实际卸下的货……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铁锭和铜料。”
林逸笔尖一顿:“铁锭?运到哪里去了?”
“码头上有四海商行自己的货栈,直接入库了。但奇怪的是,”柳乘风眼中闪过疑惑,“昨天后半夜,有六辆蒙着厚布的马车从货栈后门出来,走的是绕城小路,最终进了……刺史府西侧的角门。”
“宇文述?”林逸眉头紧锁,“四海商行给宇文述送铁锭和铜料?他们不是已经在北郊砖窑合作私造军械了吗?为什么还要单独送原料?”
“更奇怪的是,”柳乘风继续道,“今天一早,风影卫在北郊砖窑盯梢的兄弟回报,砖窑里运出了一批‘成品’——二十几口木箱,用稻草填塞,装上了两辆马车。马车没有去刺史府,而是出城往西去了,走的是通往庐州的官道。”
“庐州……”林逸脑中快速检索地理信息,“那是淮南道的地界,再往西就是山南道。等等,山南节度使是谁?”
“高焕。”柳乘风显然已查过,“曾是太子少保,三年前外放山南节度使。”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太子少保出身的高焕,现在坐镇山南。而给宇文述送原料的四海商行,背后是三皇子。宇文述私造的军械,却运往山南方向……
“两条线。”林逸放下笔,在纸上快速勾勒,“一条明线:四海商行(三皇子)通过洪天霸和部分原料,与宇文述(太子派)合作私造军械,各取所需。一条暗线:宇文述用四海商行送来的额外原料,单独打造一批军械,暗中运给山南的高焕——太子的旧部。”
柳乘风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两边下注?还是宇文述根本就是在为太子办事,只是假意与四海商行合作?”
“都有可能。”林逸揉了揉眉心,“但不管哪种,江州都成了这场棋局的关键枢纽。原料在这里汇集,军械在这里制造,再从这里流向不同势力。”他看向柳乘风,“那批运往庐州的军械,跟上了吗?”
“韩铁山亲自带五个人跟去了,都是好手,沿途会留标记。”柳乘风道,“但公子,我们的人手已经捉襟见肘。江州城内要盯四海商行、刺史府、谢家暗桩,还要保护公子和沈家那边的联络,北郊砖窑也不能放松……”
“从宣州调的第二批人什么时候到?”
“最快也要后天。”
林逸走到窗边。天空的铅云更厚了,远处运河上,一艘艘货船正抢在暴雨前加紧装卸。这座城池像一张绷紧的弓,弦已拉满,不知何时会射出那支致命的箭。
“柳兄,收缩一部分监视。”他做出决定,“四海商行和刺史府的主线不能丢,谢家暗桩可以暂时放一放。另外,给沈家递个信,请沈小姐加派人手,盯紧码头所有异常货流,特别是从扬州、金陵方向来的。”
“是。”
午后,沈青璃的回信到了,只有短短一句:“三日之约未忘,今夜子时,桑园。”
子时初,北郊桑园。
没有月光,只有远处砖窑零星的灯火,在浓黑的夜色里像鬼火般飘忽。沈青璃只带了一个老仆,披着深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林郎中请看。”她递给林逸一叠纸,墨迹新鲜,显然是刚整理出来的。
第一页是人物关系图。宇文述的名字在中央,向左延伸出两条线:一条连向“谢家(东宫)”,标注“资金、政治庇护”;一条连向“四海商行(三皇子)”,标注“原料、漕运通道”。向右则延伸出数条虚线,分别指向“山南高焕”、“淮南观察使”、“江南东道部分军镇”。
第二页是货物流向清单。密密麻麻记录了近三个月通过江州转运的各类“特殊货物”:铁锭、硝石、皮料、药材,甚至有几批标注“辽东良马”。
第三页让林逸瞳孔微缩——那是一份誊抄的密信片段,字迹潦草,像是仓促间抄录的:
“……江州所出之械,分三路:一予东宫卫率,充仪仗;一存州府武库,备不虞;一输山南,助高公整训团练,以应北疆之变……四海之料可用而不可信,彼所求者,运河之利也,吾所求者,非常之时有非常之力……谢家小儿急躁,当善加安抚,勿令生疑……”
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的“述”字。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林逸沉声问。
“宇文述书房。”沈青璃的声音在夜风中很轻,“沈家有个老花匠,在刺史府侍弄花草三十年,宇文述的书房窗外,就有一片他打理的牡丹。昨夜宇文述与心腹密谈至深夜,窗扉未关严……”
她顿了顿:“林郎中,现在你该明白了。宇文述确实在两边下注,但他真正效忠的,恐怕还是太子。为东宫私造军械,拉拢山南旧部,甚至可能……在为太子策划退路。而四海商行和三皇子,以为自己在利用宇文述控制运河,实则也被宇文述利用了原料和渠道。”
“那谢家呢?谢云澜之前的表现,可不像知情者。”
“谢家是东宫在江南的白手套,但恐怕也被蒙在鼓里。”沈青璃冷笑,“宇文述这等老狐狸,怎么会把所有底牌都亮给一个金陵的世家公子?谢家提供资金和人脉,宇文述给他们看到‘东宫卫率的仪仗器械’,各取所需罢了。”
林逸快速消化着这些信息。如果沈青璃的情报属实,那么江州的局势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权斗,而是在为一场可能到来的巨变做准备——太子在暗中积蓄武力,三皇子在渗透财源,而皇帝……年迈多病,精力不济。
“宇文述密信里提到‘北疆之变’。”林逸看向沈青璃,“沈家商队常走北疆,可听到什么风声?”
沈青璃沉默片刻:“两个月前,沈家一支往云州的商队,本该上月返程,至今音讯全无。同行其他商队传言,云州以北的草场,近来多了许多狄人游骑,边军巡逻的次数也增加了。还有……”她声音更低,“靖北郡王麾下一位偏将的家眷,上月悄悄从幽州搬回了江南老家。”
林逸心头一沉。赵恒没有在信中提到北疆有大战迹象,但家眷南迁……这往往是前线将领未雨绸缪之举。
“山雨欲来。”沈青璃望着黑沉沉的天际,“林郎中,你我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沈家要活,神机坊要在江南立足,都需要江州不能乱,至少……不能乱得太快、太彻底。”
“沈小姐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那批弩,越快越好。”沈青璃转身,斗篷在风中扬起,“另外,如果真有乱起,沈家在江州的产业、船队、仓库,需要有人帮忙守住。神机坊的护卫,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沈小姐是想要借兵?”
“是合作。”沈青璃直视他,“沈家出钱、出地、出渠道,神机坊出技术、出人手、出‘名分’。乱世将临,单打独斗,谁都活不下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要来了。
林逸伸出手:“弩,五日后交付。合作细节,容我考虑两日。”
沈青璃与他击掌为誓:“静候佳音。”
她带着老仆消失在桑林深处。林逸独自站在丘顶,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打在脸上冰凉。
柳乘风从暗处走出,为他撑起伞。
“公子,真要蹚这浑水?”
“我们已经身在水中了。”林逸抹去脸上的雨水,“传信给宣州,让婉儿按最高标准,赶制三十具轻弩、五十把短刃、三十套皮甲,五日内必须完工。另外,让她把‘林字营’扩编至五百人,加紧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是。”
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吞没了天地。运河方向传来货船紧急靠岸的号子声,嘈杂而慌乱。
林逸最后望了一眼北郊砖窑的方向。那里,火光在暴雨中明灭不定,像一只在雷雨中挣扎的困兽。
该做准备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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