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别院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周延背对房门,手中攥着那张从京城以最快速度递来的密信副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信是他在都察院的座师、左副都御史陈嵩亲笔,措辞罕见地严厉:
“延吾侄:宣州事,宜速缓。京中近日有暗流涌动,旧事重提。‘破风’二字,已成禁忌,上意似有反复。三五日内,或有大员南下‘巡视’,兼查边储旧案。尔等所为,痕迹太露,易授人以柄。即刻收敛,勿再妄动。林逸之事,暂搁,待风过再议。切切!”
寥寥数语,却透出惊涛骇浪。“破风”旧案竟可能被重新提起?陛下心意有变?还有大员南下巡视,兼查边储旧案……周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边储旧案,这同样是一个敏感至极的话题,往往与边军贪腐、物资倒卖乃至通敌大罪相连。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要派大员南下“兼查”,绝非偶然!
他猛地想起黑风坳那些来历不明的火药,想起狼头铁牌,想起义丰商号与北地的隐秘联系……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自己背后那些人,不仅仅是想借破风军旧案扳倒林逸和赵恒,他们本身……就与边储旧案、甚至与北境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关?而林逸,或者说他背后的郡王赵恒,是否已经察觉,甚至掌握了什么?
所以林逸才如此有恃无恐?所以他散播“北疆遗孤”的舆论,不仅是自保,更可能是在……敲山震虎,或者,是在向某些人传递信号?
“该死!”周延低声咒骂,一拳捶在桌案上。他感觉自己像一枚棋子,被投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危险的棋盘。座师让他“收敛”、“勿再妄动”,是看出了其中凶险,让他明哲保身。
但箭已离弦,如何收回?刘通判今日兴师动众却狼狈而回,已成笑柄。林逸那边,经此一闹,恐怕更加警觉,更难对付。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有大员南下,自己这些时日在宣州的高调举动,岂不是尽落人眼?万一被查出什么……
他额头沁出冷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抹平痕迹,尤其是与黑风坳、与胡老板那条线相关的所有痕迹。同时,必须弄清楚,朝廷即将南下的“大员”究竟是谁?与哪方势力亲近?是敌是友?
“来人!”他沉声唤来心腹,“立刻传信给刘通判,让他将永丰杂货铺胡老板‘失踪’一事彻底坐实为‘携款潜逃’,所有相关卷宗处理干净。之前派去接触胡老板伙计、以及安排樵夫作伪证的人,全部妥善安置,离开宣州,近期不得露面。”
“另外,”他压低声音,“动用我们在京城的所有关系,不惜代价,打听清楚南下大员的人选、行程和具体使命。还有……查一查,最近朝中,尤其是兵部和都察院,有谁在关注或提及‘破风军’及‘边储’旧案。要快!”
心腹领命匆匆而去。周延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神机坊的方向,眼神阴鸷。林逸……这次算你走运。但你我之间,这账还没完。待风头过去……
---
神机坊,地下密室。
这里比书房更为隐秘,墙壁厚实,仅有通气孔与外界相连。林逸、苏婉清、柳乘风、以及刚刚悄然返回的杜明远的心腹师爷,围坐在一张石桌旁。
师爷带来了杜明远的密信和几份抄录的文书。“林员外,我家大人动用了些老关系,查到几条线索。”师爷低声道,“第一,近两年,经由宣州漕运码头中转,发往北边‘义丰商号’接收的‘药材’、‘皮货’批次,比往年多了三成不止,且多有免税或减税的批文,签发官员……涉及州衙仓曹和漕司的几位老爷,与刘通判交往甚密。”
他摊开一份货物清单抄件:“更奇怪的是,其中数批标注为‘药材’的货箱,在码头搬运时,曾有苦力不小心摔破,流出的并非药材,而是些灰白色、有刺鼻气味的粉末。当时管事的胥吏迅速遮掩了过去,罚了苦力,但消息还是在小范围传开了。”
“是硝石未提纯的粗粉,或是某种混合火药原料。”柳乘风沉声道。黑风坳的发现与此印证。
林逸点头:“第二条线索?”
师爷继续道:“第二,关于周御史。我家大人回忆,约莫半月前,也就是周御史抵达宣州前几日,曾有一封京城来的私信,通过驿递系统,直接送到了刘通判府上,而非州衙公函渠道。送信之人,并非寻常驿卒,像是某位贵人的家仆。此事是驿站一位老驿丞醉酒后无意透露,可信度较高。”
这意味着,周延此行,很可能早有预谋,且与刘通判背后的势力直接联系。
“第三,”师爷声音压得更低,“大人让我转告,京城似乎有变。他一位在通政司担任闲职的同年,前日来了一封寻常问候信,内中却夹了一句看似无心的话——‘秋深雾重,南行需备蓑衣’。大人解读,这可能是在暗示,有身份极高、或使命特殊的大人物,即将南下。让林员外早做准备。”
林逸与苏婉清对视一眼。这与周延突然叫停行动的原因,隐隐吻合。京城有大人物南下,且可能与当前事态相关!
“多谢杜大人,多谢先生。”林逸郑重拱手,“这些信息至关重要。还请转告杜大人,神机坊上下感念于心,日后必有厚报。也请大人务必小心,近期深居简出,莫要与刘通判等人再生冲突。”
师爷颔首,悄然离去。
密室内只剩下三人。林逸沉吟道:“京城大员南下,周延退缩,我们的危机暂时缓解。但这绝非结束。南下大员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而黑风坳火药、义丰商号、狼头铁牌这条线,背后的势力仍在暗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趁此机会,主动出击,掌握更多筹码。”
“公子,京城那边,郡王爷可有消息?”柳乘风问。他更关心自己身份带来的危机是否真正解除。
“阿飞尚未回返,北疆路远,消息往返需要时间。”林逸摇头,“但我们不能只等郡王。竹翁前辈那边,可有回音?”
苏婉清取出一枚小小的腊丸,捏碎后是一张极薄的绢纸,上面是熟悉的清瘦字迹:“狼踪已辨一二,其巢似与昔年‘北镇抚司’旧案有染,牵扯甚深,慎之。可留意‘漕帮三爷’。”落款是一个小小的竹叶标记。
“北镇抚司旧案?”林逸眉头紧锁。那是十几年前一桩震动朝野的锦衣卫内斗大案,涉及皇权、勋贵与厂卫,最终以血腥清洗告终,相关卷宗大多封存。“漕帮三爷”……这似乎是江湖上的称呼。
柳乘风却脸色剧变,失声道:“北镇抚司……当年负责暗中调查并最终坐实破风军‘通敌’罪名的,正是当时的北镇抚使!那人后来也在那场内斗中倒了台,据说死于狱中。难道……狼头铁牌势力,竟是此人留下的残余?或是与其有关联的势力?”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北镇抚司”这根线隐隐串联起来。破风军冤案、北镇抚司旧案、边储走私、神秘火药、南下的京官……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似乎正在缓缓浮出水面。
“漕帮控制水路运输,若狼头势力与漕帮有关,就能解释那些违禁物资如何能大规模、隐秘地流转。”苏婉清分析道,“‘漕帮三爷’,这或许是突破口。”
林逸眼神锐利起来:“没错。周延退缩,南下大员将至,这正是我们活动的窗口期。柳兄,你立刻动用风影卫和江湖关系,全力调查‘漕帮三爷’的底细、行踪、以及与义丰商号、狼头铁牌势力的关联。记住,只查不动,收集一切信息。”
“是!”
“另外,”林逸看向苏婉清,“婉清,我们需要更多‘声音’。下一期商报,除了继续跟进‘悬赏’和‘遗孤’话题,可以开始隐晦地谈论漕运安全、边境物资保障的重要性,引经据典,不直接指责任何人,但要营造一种关切和审视的氛围。为可能到来的‘大员巡视’和边储旧案话题,做些铺垫。”
苏婉清点头:“我明白,润物细无声。”
布置妥当,林逸独自留在密室。他摊开一张白纸,用炭笔在上面勾画着已知的节点和关系:破风军\/柳乘风—北镇抚司旧案—狼头铁牌—义丰商号—黑风坳火药—周延\/刘通判—京城未知势力—南下大员—漕帮三爷—边储旧案……
线条交错,宛如一张狰狞的蛛网。而他和神机坊,正处在这张网的某个节点上。
危机并未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庞大的形式。但他林逸,也从被迫防守,开始触摸到反击的门径。
“北镇抚司……漕帮……边储……”他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烁,“看来这宣州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但水越深,能掀翻的船,也就越大。”
他吹熄蜡烛,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思绪,如暗流般汹涌奔腾。
(第三百七十三章 完)
喜欢逍遥布衣请大家收藏:(m.qishishuwu.com)逍遥布衣骑士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