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二年九月初，京师。
北方的秋意已浓，尤其是日落时分，飒飒秋风卷着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掠过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琉璃瓦顶，带来阵阵寒意。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帝国都城涂抹上了一层凝重而辉煌的色彩。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一身不起眼的玄色锦袍，外罩一件同色斗篷，静立在京城最大粮仓——京仓对面的一条僻静胡同口。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穿过稀疏的人流，紧紧锁定在京仓大门斜对面一家茶肆中，一个穿着青色杭绸长袍、体态微胖的中年粮商身上。此人名叫王三，在京畿一带经营粮号已有数年，表面上看并无异常。但近半个月来，根据线报，此人行为颇为蹊跷：频繁在京仓周边转悠，以洽谈生意为名，多次与几名持有西域路引、实则形迹可疑的“胡商”秘密接触，且其名下粮行近期的资金流向也出现异常波动。
“大人，目标王三已进入茶肆二楼雅间‘听雨轩’，与他接头的，正是那个登记为撒马尔罕来的商人皮埃尔。二人密谈约一炷香功夫，期间皮埃尔交给了王三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看形状并非金银。”一名扮作小贩的锦衣卫校尉悄无声息地凑到牟斌身边，低声禀报，同时递过来一个单筒的“千里镜”（望远镜）。
牟斌接过千里镜，调整焦距，清晰地看到王三接过包裹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紧张与贪婪。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冰冷：“加派人手，盯死王三。看他回巢后，将包裹藏于何处。另外，查清那个皮埃尔的落脚点，及其在京所有接触人员，一个都不许漏过。”
“遵命！”校尉领命，迅速消失在胡同阴影中。
牟斌，这位由正德皇帝亲自简拔、以缜密干练、忠诚可靠着称的锦衣卫头号人物，此刻心中警铃大作。京仓，作为帝国中枢最大的战略粮储备基地，储存着足够京城百万军民及周边驻军支撑半年的粮食，其安危直接关系到社稷稳定。任何针对京仓的异常举动，都可能是动摇国本的惊天阴谋。王三与不明外商的勾结，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商业行为那么简单。
约一个时辰后，跟踪王三的校尉回报：“大人，王三已回到其位于城西的粮行后院。他将包裹藏入了卧房地窖中的一个暗格里。我等潜入探查，发现包裹内是数个密封的陶罐，罐内装有浓稠、带有刺鼻气味的黑色油状物。此外，在地窖中还搜出了数张精心绘制的京仓布局图，上面详细标注了各仓廒的梁柱承重位置、通风口、以及守卫巡逻的路线与换班时辰！”
牟斌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立刻下令：“动手！调南镇抚司缇骑，立刻包围王三粮行及其所有分号，逮捕王三及其核心伙计！同时，抓捕商人皮埃尔！注意，行动需隐秘迅捷，勿要打草惊蛇，惊扰百姓！”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迅速行动起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收紧。不过半个时辰，王三及其粮行账房、两名亲信伙计，以及在客栈中正准备销毁文件的皮埃尔，便被一举擒获，分别押送至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之内，火把跳动，映照着阴森的石壁。王三起初还强作镇定，高声喊冤，声称那黑色油物乃是西域传来的特制“防虫药水”，地图则是为了“更好服务京仓”。直到牟斌冷笑着命人将从他地窖中搜出的京仓地图、与皮埃尔处搜出的用密码书写、已被破译的指令密信，以及陶罐中黑色油物的初步检验报告（确认其为极易燃烧的猛火油，绝非药水）一并摔在他面前时，王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地招供了。
“是……是皮埃尔……他许我重金，要我……要我绘制京仓详图，并储存这些猛火油……约定于三日后子时，趁京仓守备换防、人手最少之时，分多处同时纵火……一举烧毁京仓！”王三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牟斌面色凝重，追问道：“除了京仓，还有何处？你的同伙还有谁？皮埃尔之上线又是何人？”
王三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交代：“还……还有苏州的‘丰裕号’粮商李四，广州的‘海通号’粮商赵五……他们……他们也各自负责当地的官仓……计划同时动手……皮埃尔说，只要三地大仓焚毁，朝廷大军必然断粮，民间亦生恐慌……届时……届时会有事先收买的流民头目，趁机煽动饥民作乱，牵扯官府精力……欧罗巴的联军……便可……便可趁虚而入……”
闻听此言，饶是牟斌久经风浪，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已非简单的纵火破坏，而是一个旨在摧毁大明经济命脉、引发内乱、进而为外部军事入侵创造条件的连环毒计！其用心之险恶，谋划之周密，令人发指！
“立刻以八百里加急，飞鸽传书并用六百里快马，将逆犯口供及预警，密送苏州、广州两地锦衣卫千户所，令其即刻按名单拿人，并会同地方官府，彻底清查苏、广两地官仓，排除所有隐患！京师这边，立刻全城搜捕可能存在的余党！”牟斌厉声下令，语速极快，“将皮埃尔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我要亲自审讯！”
当夜，京师的锦衣卫高效运转，在皮埃尔的另一处秘密据点又抓获了两名协助其传递消息的中间人。次日黎明前，来自苏州和广州的初步回报相继通过快马送至：苏州锦衣卫于“丰裕号”李四的仓库中起获大量猛火油与纵火器具，李四已擒获；广州方面亦在“海通号”赵五的货栈中发现了类似物资，赵五企图乘船逃跑，被水师拦截抓获。三地官仓经过彻夜排查，均发现了被偷偷安置的引火物，幸得预警及时，未造成损失。
翌日清晨，牟斌将连夜整理好的案情卷宗与审讯笔录，紧急呈报至御前。正德皇帝览奏，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砚乱跳：“好一群狼子野心之徒！竟敢行此釜底抽薪之毒计！视我大明无人耶？！”当即下旨：“逆贼皮埃尔、王三、李四、赵五等主犯，罪大恶极，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其余从犯，按律严惩不贷！着内阁首辅杨廷和，即刻会同户部、工部、兵部及锦衣卫，议定章程，加固全国各处粮仓、武库、乃至各要害衙署之防护，绝不可再给宵小可乘之机！”
杨廷和接旨后，不敢怠慢，立刻在内阁值房召集相关各部堂官及牟斌会议。“陛下震怒，足见此辈阴谋之骇人听闻。”杨廷和神色肃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当务之急，乃在于构建一套严密之防护体系。老夫之意：其一，于全国所有大型官仓外围，紧急修筑‘防火沙墙’。此墙需高两丈，基底厚一丈，以砖石为框，内填干燥细沙，一旦仓内失火，可推倒沙墙，以沙灭火，阻隔火势蔓延。其二，各仓常驻守卫兵力需倍增，由锦衣卫派遣专员督导，实行十二时辰不间断轮哨，并配发强弓、劲弩及警讯焰火。其三，严查所有与官仓有往来之商贾，重新登记造册，具结保证，若有行踪诡秘、资金异常者，立报有司查勘。”
户部尚书即刻表态：“阁老所议甚是。户部可先拨银八十万两，专项用于各地防火沙墙之修筑及守卫器械之添置。同时，行文各省布政使司，严令加强对官仓收支之审计，杜绝漏洞。”
工部尚书也拱手道：“工部将立刻选派得力干员及熟练工匠，携带图样分赴各地，指导并督建防火沙墙，确保工程质量。”
牟斌补充道：“锦衣卫将增派暗探，混入码头、车马行、客栈等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严密监控有无可疑之外来人员及异常物资流动。”
圣旨与阁议决议以最高效率下发至全国各州县。一时间，从京师的京仓、通州仓，到苏州的漕粮转运仓，再到广州的岭南大仓，各处都开始了紧张的防护加固工程。工匠们日夜赶工，砌筑沙墙；官兵与锦衣卫增加了巡逻班次与岗哨；所有与官仓有业务往来的商户，都经历了严格的重新审查与登记。
然而，杨廷和与牟斌都清楚，破坏粮仓与煽动流民，仅是敌人阴谋的一部分。近年来，因边患频繁、部分地区官吏贪腐或是天灾，确实产生了一定数量的流民，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杨廷和随后又向正德帝上《安流弭祸疏》，建议双管齐下，在加强监控的同时，更需安抚流民，从根本上消弭乱源。正德帝准奏，下令受灾及流民聚集地区，由官府开仓平粜或施粥，并由户部拨款，在流民聚集区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搭建窝棚，招募流民屯田或纳入官办作坊，对于其中青壮自愿者，可经甄别后补充入边军或地方守备部队，给予军饷安置。
此策推行，效果立竿见影。在河南开封府外的一处新辟流民屯垦区，曾经的流民领到了官府分发的农具、种子，在划分好的田地里劳作，虽然艰辛，脸上却有了希望。一名老者捧着一把饱满的麦种，对着北面皇城方向叩首，老泪纵横：“皇恩浩荡啊！小老儿原以为要饿死道旁，如今竟有了自己的田地……皇上万岁！大明万岁！”
为了彻底挖出潜伏的威胁，牟斌亲自坐镇诏狱，连日审讯皮埃尔。皮埃尔起初倚仗其外商身份和所知情报，颇为顽固。但在牟斌摆出确凿证据，并暗示其若合作或可保全性命（尽管皇帝已下旨凌迟，但审讯策略不妨灵活），否则必将备受酷刑并累及故乡亲人后，皮埃尔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他又陆续交代出一些潜伏更深、尚未被发现的间谍线索，以及一些针对明军后勤的破坏计划，如在军马草料中投毒、破坏军械作坊的模具等。根据这些口供，锦衣卫在北疆、云南等地的军需仓库和工坊中，又陆续清查出数名内应，起获了一批毒药和破坏工具，消除了重大隐患。
经过近一个月的全国性大清查与内部整顿，共揪出涉及此案或有关联的欧罗巴间谍及内应两百余人，捣毁了数个秘密联络点，大明内部的安全形势为之一肃。朝野上下，似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然而，就在牟斌以为大局已定，对皮埃尔进行最后一次例行审讯，试图榨取其最后价值时，皮埃尔却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混合着绝望与残忍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牟……指挥使……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太……太天真了……”
牟斌目光一凝，冷冷地盯着他：“你还有何阴谋，从实招来！”
皮埃尔嘿嘿低笑起来，声音沙哑：“我们……还有一个……‘死神之息’计划……欧罗巴……最顶尖的炼金术士……已经……已经造出了……‘毒气弹’……一旦引爆……方圆数里……人畜皆亡……草木凋零……我们……已经派人……将这东西……混在……香料货物里……运往……大明……目标……就是……北京、广州、苏州……这三座……最繁华的……城市……现在……恐怕……已经到了……”
牟斌闻言，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毒气弹？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可怕武器！虽不知其具体形态，但仅从皮埃尔的描述，便可想象其一旦在人口稠密的大城市中爆发，将会造成何等灾难性的后果！那将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毒气弹何时抵达？由何人负责？具体藏在何种货物之中？形态如何？有何法可解？”牟斌猛地站起身，一连串问题如同疾风暴雨般砸向皮埃尔。
皮埃尔似乎很享受牟斌的失态，喘息着说道：“算算……时间……半月内……必到广州港……负责运送的……是商人马克……他的船……‘郁金香号’……伪装成……香料船……具体……形态和解法……我……我不知道……只有……最高层的……‘博士’们……才清楚……”
牟斌不再耽搁，立刻命人将皮埃尔严加看管，同时以最紧急的规格，将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同时奏报正德皇帝，并急报广州的张睿、北疆的周昂及云南的江彬。
正德帝得报，惊怒交加，立刻召见内阁、五军都督府及锦衣卫首领，下达了最高指令：“着张睿，立即封锁广州港，所有入境商船，尤其是欧罗巴来的香料船，一律扣留，进行地毯式搜查，宁可错查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着周昂、江彬，严密关注边境动向，提防敌军以此为契机发动突袭！牟斌，继续撬开皮埃尔的嘴，务必查明毒气弹之机理与防御之法，同时协调各地锦衣卫，协助张睿排查！”
张睿接到密旨与牟斌的急报后，如临大敌，立刻宣布广州港戒严，所有水师战舰出动，封锁航道。任何试图入港的外国商船，都必须在外海锚地接受初步检查，然后由全副武装的兵士押送，在指定区域进行至少三轮由水师官兵、工部匠人、锦衣卫探员组成的联合小组的彻底搜查，才能靠岸卸货。整个广州城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周昂与江彬也分别下令边境守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严防死守。
牟斌则日夜不休，动用各种手段审讯皮埃尔，甚至找来精通欧罗巴炼金术的传教士进行询问，试图搞清毒气弹的原理。然而，皮埃尔所知确实有限，只反复强调其威力巨大，至于具体成分、引爆方式、防护手段，他一概不知。
半个月的期限在焦灼的等待中过去。这一日，广州港的了望塔终于发现了悬挂荷兰旗帜的“郁金香号”商船出现在外海。张睿亲自坐镇指挥，命令水师战舰将其逼停于外海，并派出了三组精锐的搜查队登船检查。商人马克表现得颇为配合。然而，就在搜查队即将进入底层货舱时，马克突然趁守卫不备，掏出一个火折子，猛地扔向了货舱深处！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预埋在舱内的炸药被引爆，“郁金香号”瞬间被炸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迅速沉没，马克与大部分船员以及登船的数十名明军士兵当场殉难。
后续的打捞工作极其困难，虽捞起部分残骸与货物，但经过仔细甄别，并未发现任何符合“毒气弹”描述的可疑物体。
张睿的心沉入了谷底。马克选择自爆沉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毒气弹就在船上，他宁可与之间沉于海底（但为何不直接在港口引爆？）；二是毒气弹早已通过其他途径，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岸上，甚至已经运入了广州城！“立刻封闭广州四门，全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拉网式排查！重点是所有仓库、货栈、废弃房屋、以及近期租赁的可疑院落！发现任何不明罐体、粉末、液体，立即上报，不得擅自触碰！”张睿的声音因急切而沙哑。
广州城内的明军与锦衣卫倾巢而出，开始了规模空前的全城大搜检。与此同时，类似的戒严与搜查令也以八百里加急发往了北京和苏州。三座大明最核心的城市，瞬间被一层无形的、致命的恐怖阴云所笼罩。
时间一天天过去，搜查工作虽发现了一些违禁品，却始终没有找到所谓的“毒气弹”。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感觉它无处不在，随时可能爆发。张睿、周昂、江彬、牟斌，这些支撑着大明帝国四疆的柱石们，此刻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与重压之中。那未知的“死神之息”究竟藏于何处？何时会突然降临？能否在其造成浩劫之前将其找到并解除？这场无声的、关乎数百万生灵的战役，比任何真刀真枪的厮杀都更加令人窒息。大明的命运，悬于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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