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英国总领事馆内，一片衣香鬓影、温暖如春。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
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华尔兹舞曲，绅士们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女士们穿着各式华丽的晚礼服，珠光宝气，笑语嫣然。
这是一场由英国驻上海总领事沃伦爵士举办的半官方晚宴。
名义上是为庆祝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二周年，实则是一次重要的外交社交活动。
受邀者包括各国驻沪领事、洋行大班、租界工部局董事、少数有影响力的华商以及清廷上海道台等官员。
林承志手中端着一杯香槟，与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经理托马斯·杰克逊寒暄着，谈论着近期国际银价波动对远东贸易的影响。
他的英语流利纯正，见解独到，让杰克逊频频点头。
晚上八点半左右，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林承志转头望去，眼睛微微一亮。
苏菲·陈到了。
她今晚的装扮令人惊艳。
一身宝蓝色的丝绒晚礼服，剪裁简洁而优雅，完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
礼服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袖口和裙摆处点缀着细碎的亮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她没有佩戴太多首饰，只在耳垂上缀着两粒小巧的钻石耳钉，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愈发衬托出她肌肤的白皙与面容的清丽。
她的金发盘成精致的发髻，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颊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既保持了西方女子的明艳，又透着一股东方的含蓄韵味。
她挽着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英国绅士，那是《泰晤士报》远东分社的社长查尔斯·威尔逊爵士。
威尔逊爵士向熟识的人点头致意，苏菲面带得体的微笑，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林承志看到苏菲时，心中也微微一荡。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苏菲，确实魅力非凡，林承志很快收敛心神，将目光转向别处，继续与杰克逊交谈。
苏菲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林承志，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若无其事地移开。
宴会按流程进行。
沃伦爵士发表了简短的祝酒词，众人举杯向女王致敬。
随后是自助晚宴，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
林承志看到了不少“熟人”：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大鸟圭介正与德国领事低声交谈。
法国领事挽着一位打扮入时的法国女郎，与几位洋行大班谈笑风生。
上海道台聂缉椝略显拘谨地与几位中国商人站在一起。
他还看到了盛宣怀派来代表他出席的一位姓王的幕僚，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林承志应付了几拨前来搭话的人，有探听风声的，有寻求合作的，也有纯粹好奇的。
舞曲再次响起，是一支舒缓的布鲁斯舞曲。不少男女相拥步入舞池。
林承志放下酒杯，整了整衣领，径直走向正在与威尔逊爵士交谈的苏菲。
他的举动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毕竟，林承志今晚是不少人的观察焦点，而苏菲·陈也并非无名之辈。
“晚上好，威尔逊爵士。晚上好，陈小姐。”林承志用英语问候，姿态优雅。
“晚上好，林先生。”威尔逊爵士微笑着回应。
“最近关于你的报道和传闻可不少，年轻人，你总是能制造话题。”
“爵士过誉了，我只是个做些小生意的普通人。”
林承志谦逊道，转向苏菲，伸出手。
“陈小姐，不知是否有幸，请你跳支舞？”
苏菲似乎有些意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威尔逊爵士，后者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
“我的荣幸，林先生。”苏菲将手轻轻放在林承志伸出的手掌上，指尖微凉。
两人步入舞池。
林承志的手虚扶在苏菲的腰侧，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苏菲的手柔软而微凉，她能感觉到林承志手掌的温度和力度。
林承志的舞姿标准沉稳，苏菲轻盈优雅。
两人的配合起初稍显生疏，但很快就变得默契。
灯光变得朦胧，音乐舒缓流淌。
周围旋转的人影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
“林先生今天似乎很有兴致？”苏菲率先打破沉默，抬头看着林承志。
两人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角气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味。
“难得轻松片刻。”林承志低头看着她在苏菲。
“而且，与聪明美丽的女士共舞，总是令人愉悦的。”
“林先生谬赞了。”苏菲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
“我以为林先生日理万机，尤其是最近，似乎……烦心事不少？”
林承志的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几乎贴近她的耳畔：“陈小姐果然敏锐。
不过，烦心事再多，该跳的舞还是要跳，该走的路也还是要走。
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但也看到你眼中的星光，并非全然黑暗。”
苏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舞步微微乱了半拍。
她猛地抬眼看向林承志，琥珀色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震惊、慌乱，以及一丝被看穿心事的狼狈。
林承志稳稳地带着她旋转，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礼貌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只是幻觉。
苏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跟上节奏。
她深吸一口气，同样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星光也好，黑暗也罢，记者只是记录事实的眼睛。”
“眼睛也会疲劳，也会渴望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林承志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
“陈小姐，你记录了很多别人的故事，有没有想过，为自己选择一个故事的方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林先生。”苏菲的声音干涩。
“不是谁都能轻易改变方向。”
“轨道是人铺的，也能被人改变。”
林承志带着她完成一个漂亮的旋转，两人的身体短暂贴近又分开。
“关键是有没有改变的勇气，和……值得改变去奔赴的风景。”
音乐进入尾声。
林承志最后深深看了苏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期许，或许还有一丝怜惜。
“这支舞很愉快，陈小姐。”
舞曲停歇，林承志松开手，后退一步，恢复了标准的社交距离和语调。
“期待下次再与你探讨……关于轨道和风景的问题。”
说完，林承志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正在向他招手的盛宣怀幕僚王先生。
留下苏菲独自站在舞池边缘，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
显然，林承志与这位神秘美丽的华裔女记者之间的互动，已经引起了关注。
“那位就是林承志？果然年轻。”
“和他跳舞的是《泰晤士报》的苏菲·陈？他们很熟吗？”
“听说这位林先生背景复杂，在美国发了大财，现在又搭上了李中堂的线……”
“那个女记者也不简单，据说人脉很广……”
“一支不错的舞，亲爱的苏菲。”威尔逊爵士微笑道，眼中却带着一丝探究。
“林先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不是吗？”
“是的，爵士。他……见解独特。”苏菲含糊地回答。
苏菲感觉到另一道目光，她循着感觉望去。
不远处的人群中，光明会在上海的代理人之一，一个名叫亨特的英籍商人，正举杯向她示意，脸上挂着冰冷的微笑。
苏菲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组织的人也在看着！
他们一定注意到了她和林承志的共舞和交谈！
她必须立刻向杜兰德报告今晚的情况，并且要想好一套完美的说辞，来解释这支舞和那些对话。
宴会还在继续，苏菲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场。
宴会厅二楼一个不起眼的阳台阴影里，日本领事馆武官井上敏夫放下手中的小型望远镜，对身边一个穿着侍者服装的矮个子男人低声道：“都拍下来了吗？”
“嗨！清晰无误，少佐阁下。林承志与那个女记者的共舞，以及交谈时的神情，全都记录下来了。”
矮个子男人低声回答，手中一个伪装成怀表的小型照相机镜头闪过幽光。
“很好。”井上敏夫眼中寒光闪烁，“将照片和今晚的观察记录，立刻送往天津和东京。
重点标注：林承志与西方媒体关系密切，尤其与这位背景复杂的女记者交往甚密。
这可能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也可能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
“明白！”
井上敏夫看了一眼楼下宴会厅中那个从容应对的年轻身影，冷哼一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阳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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