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的一处不起眼的弄堂深处，隐藏着一座带独立院落的两层西式小楼。
小楼外墙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从外面几乎看不见窗户。
院落围墙高耸，厚重的铁门终日紧闭，只有侧边一扇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门供人出入。
这里是共济会东方支部名下的一处“安全资产”。
表面登记为某洋行高级职员的私人住所，实际专门用于安置需要绝对保密的人员。
在苏菲发出求救信号、经历江边逃亡后的第九天，她被秘密转移到了这里。
午后时分，雨暂时停了，天空依旧阴沉。
小楼二楼的起居室内，窗户紧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只拉开一道缝隙，透进些许灰白的光线。
室内陈设简洁而舒适：
铺着波斯地毯的地板，一套藤制沙发和茶几，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中英文书籍，墙角还立着一架钢琴。
壁炉没有生火，房间里的温度适宜，这得益于林承志特意让人安装的、美国进口的暖气片系统，在这时的上海堪称奢侈。
苏菲·陈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浅蓝色丝绸睡袍，外面罩着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
她的头发洗过，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琥珀色的眼睛深处，依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警惕和惊悸。
她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目光却游离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门锁的位置，窗帘的厚度，书架的排列，甚至天花板吊灯的样式。
这是多年间谍生涯留下的本能，评估环境的安全性，寻找可能的监视或逃生通道。
门被轻轻敲响，三下，两轻一重。
“请进。”苏菲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门开了，林承志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食盒，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穿着素净蓝布旗袍的中年妇人。
“苏菲小姐，感觉好些了吗？”林承志将食盒放在茶几上，语气温和。
苏菲连忙放下茶杯，想要站起身，被林承志摆手制止了。
“这位是赵妈。”林承志介绍身后的妇人。
“她是福州人，做得一手好闽菜，也会简单的医护，为人可靠，口风极紧。
从今天起，由她负责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她说。”
赵妈上前一步，对苏菲福了一福，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小姐好，您叫我赵妈就行。
少爷吩咐了，要好好照顾您。
您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告诉我。”
苏菲有些局促地点点头：“谢谢……赵妈。”
林承志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水晶虾饺、椰汁桂花糕、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冰糖燕窝。
“赵妈的手艺不错，你尝尝。你这些天没好好吃东西，需要补一补。”
苏菲看着那些精致的点心，又看看林承志平静温和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被人如此细致地关怀过。
在光明会，她只是工具，是“夜莺”。
在杜兰德那里，只有利用和威胁。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奉命接近、调查、甚至可能伤害的目标，却在生死关头救了她。
现在还为她安排这样周到隐秘的庇护所，甚至关心她的饮食……
“林先生……谢谢您。”苏菲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为了我，您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风险一直都在。”林承志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
“没有你，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救你，既是道义，也是战略。现在，你安全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几样东西，放在茶几上：
一套叠放整齐的女士外出服，几本英文和法文小说，一套素描本和铅笔，还有一个小小的锦盒。
“这些是给你准备的。衣服是赵妈按你的尺寸买的。
书是消遣，素描本……我记得你说过，以前喜欢画画。”
林承志打开那个锦盒，里面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翡翠手串，色泽温润。
“这个……算是个护身符吧，东方人相信翡翠能安神定惊。戴着它，就当是个念想。”
苏菲拿起那串翡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不是没见过更贵重的珠宝，但这份心意却让她心头一颤。
她注意到，林承志没有给她任何可能用于联络外界的物品。
没有纸笔，没有地图，甚至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外部信息的话。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暂时性的隔离和观察。
她完全理解，也毫不意外。
“我明白。”苏菲将手串戴在腕上，翡翠的绿色衬得她苍白的皮肤有了些生气。
“我会待在这里，不会给您添麻烦。只是……我弟弟那边……”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林承志肯定地说道。
“圣殿骑士团在英国的人正在行动。
他们会以‘学术交流突发状况’为由，将你弟弟暂时带离剑桥，安置到苏格兰一处安全的庄园。
整个过程会看起来像是意外，不会引起怀疑。等他安全后，会设法给你传递消息。”
苏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弟弟的安全，是她最大的心结。
“另外，”林承志看着她。
“等你身体和精神完全恢复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谈谈……你之前提到的，关于光明会的事情。
不着急，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我已经好多了。”苏菲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
“不需要等。我知道的东西，可能对您非常重要。我……我想尽快告诉您。”
林承志有些意外，但点了点头：“好。不过今天先休息，吃点东西。
明天上午，如果你状态还好，我们再谈。
赵妈会在这里陪着你，院外也有可靠的人守着，绝对安全。你可以完全放松。”
他又交代了赵妈几句注意事项，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林先生。”苏菲叫住了他。
林承志回头。
“那个……在我之前住的地方，我的行李里，有一个黑色的皮质笔记本，封面烫金，锁着的。”
苏菲迟疑了一下。
“那里面……是我这些年私下记录的一些东西，关于光明会的人员、习惯、某些项目的代号……可能有用。
钥匙在我之前那件外套的内衬口袋里，可惜外套丢了……”
“笔记本在哪里？”林承志问道。
“应该还在我法租界公寓的卧室，床底下一个暗格里。”苏菲说道。
“公寓是杜兰德安排的，但我一直留了个心眼。不过现在……那里肯定被监视或者搜查过了。”
“我明白了。”林承志点点头。
“我们会想办法。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苏菲和赵妈。
赵妈上前，将燕窝端到苏菲面前，慈祥地说：“小姐，趁热吃吧。少爷吩咐了，您要好好补身子。有什么事儿，您喊我就成。”
苏菲接过碗，小口地喝着温润甜美的燕窝。
温暖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温暖了她冰冷了许久的心。
手腕上的翡翠手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苏菲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
是一本中文的《海国图志》，魏源着。
她翻开，里面有不少娟秀的批注，字迹与她之前在那本静宜格格送来的书上看到的很像……
她心中微微一动，但随即按下疑惑。
她又拿起素描本和铅笔，坐到窗边的书桌前。
笔尖在纸上划过，无意识地勾勒着线条，先是母亲模糊的轮廓，然后是弟弟稚嫩的脸，最后……停住了。
苏菲放下笔，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里很安全，很舒适。
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林承志救她，不只是出于仁慈。
她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对得起这份庇护，也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小楼对面一栋建筑的阁楼里，安德烈亚斯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老周”低声道：“情绪基本稳定了，开始观察环境。没有异常举动。”
“老周”点点头：“林先生吩咐了，外围警戒提到最高级别，所有进出人员必须严格审查。
另外，法租界那边，可以开始尝试‘取货’了。”
“明白。需要我亲自去吗？”
“不用，那边我们有更合适的人选。”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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