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子时前一刻。
集结点是一处背风的岩窟,洞口狭窄,里面却意外地宽敞。有人在洞内点燃了三堆篝火,火光跳跃着,将岩壁照得忽明忽暗。但光驱不散那股气味——血腥味、药味、汗水蒸发后的酸馊味,还有火堆燃烧湿柴时冒出的、呛人的青烟。
叶青儿走进岩窟时,里面已经或坐或躺着二十几个人。
没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金属甲片碰撞时发出的、细碎而疲惫的“咔哒”声。火光映着一张张脸,大多带着伤——刀疤、爪痕、灼伤,或是被毒雾侵蚀后留下的青紫色斑块。有些人眼睛闭着,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然睡不踏实。
李执事坐在最里面的火堆旁,正在往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洒药粉。药粉接触皮肉的瞬间,他嘴角抽了抽,但没出声。洒完,用牙咬住绷带一头,右手熟练地缠绕、打结。
秦烈站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背靠岩壁,抱臂看着陆续回来的人。他脸上那道旧疤在火光下显得更深了,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进洞的人,看到重伤的,眉头会皱一下;看到队伍残缺不全的,眼神会暗一分。
叶青儿这队是第三批回来的。
赵平几乎是被雷罡和疤脸中年架进来的。他左肩的绷带已经完全被血浸透,暗红色一直蔓延到胸口。脸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每呼吸一次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
云璎跟在他们身后,脚步虚浮。她的白衣下摆撕开了长长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衬裙。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位置,指缝间隐约能看到包扎的轮廓。
瘦高弓手走在最后,背上的长弓断成了两截,只用绳子勉强绑在一起。箭囊空了,只剩三支箭,箭羽都秃了。
两个年轻援军只剩一个。活着的那个右眼上蒙着厚厚的纱布,纱布边缘渗出黄褐色的脓液。他左手死死抓着一个沾满泥污的皮囊——那是死去同伴的箭壶。
叶青儿是唯一一个还能自己走路的。
但她右臂依旧垂在身侧,五指微微蜷曲,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那是无面祭司骨杖留下的侵蚀,寂灭灵力正在缓慢化解,但需要时间。
秦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三息,然后移开,看向洞口。
还有两队没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子时的更梆声从遥远的黄沙集传来,模湖得像隔着一层厚布。
就在最后一缕梆声即将消散时,洞口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
第四队回来了。
六个人,抬着三副用树枝和衣物临时扎成的担架。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盖着的粗布被血浸透,边缘已经板结成硬块。
带队的修士是个独眼汉子,左眼处只剩下一个凹陷的黑洞,新伤,边缘的皮肉还翻卷着。他走到秦烈面前,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砂纸磨过。
“流沙河……五号祭坛……”他喘了几口气,才挤出声音,“毁了。但……二十三个人,只回来我们六个。”
秦烈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掌落下的力道很沉。
第五队迟迟不见踪影。
岩窟里的空气越来越凝重。有人开始不安地挪动身体,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秦烈走到洞口,望向外面漆黑的戈壁。
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像。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
洞外终于传来了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不是人类正常行走的节奏,是拖沓的、一步一蹭的摩擦声。
秦烈勐地转身。
洞口,出现了三个人影。
真的是三个“人影”——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残破得看不出人形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右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消失,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支撑着,每走一步,断肢处就洒下几滴暗红的血。后面两个互相搀扶着,其中一个的左臂齐肩而断,伤口用烧焦的布料胡乱堵着;另一个整张脸都裹在渗血的布条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们身后,再没有人。
秦烈快步上前,扶住那个断腿的修士。
“秃鹫岭……一号祭坛……”断腿修士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没……没毁掉……他们……提前启动了……”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痰,是黑色的、粘稠的血块。
“祭坛里……有个东西……出来了……”他抓住秦烈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是祭司……是……是……”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软,昏死过去。
秦烈将他轻轻放下,检查了另外两人的伤势——都是致命伤,能撑到这里已经是奇迹。
他站起身,走回岩窟中央。
所有人都看着他。
篝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道疤显得格外狰狞。
“六路出击,四路成功。”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秃鹫岭一号祭坛未毁,里面出来了‘东西’。流沙河五号祭坛虽然毁了,但我们的人……折了七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朔月之夜还有五天。教团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被破坏了。接下来……”
“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
是雷罡。他靠坐在岩壁边,断剑横在膝上,正用一块破布擦拭剑身上的污血。
秦烈看向他:“狗急跳墙。”
“具体点。”
“提前献祭所有剩余祭品,强行撕裂更大的裂隙,召唤更完整的‘东西’降临。”秦烈的声音更沉了,“哪怕只能维持一刻钟,也足以……摧毁黄沙集,甚至整个西部边境。”
岩窟里一片死寂。
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某个重伤者压抑的呻吟。
就在这时——
叶青儿垂在身侧的右臂,忽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疼痛的痉挛,是某种……共鸣。
丹田深处,那枚灰白色的晶体剧烈震颤起来。晶体表面的雷霆纹路和银色星点同时亮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
几乎同时,她腰间的长剑发出“嗡”的一声轻鸣。
剑身在鞘中微微跳动,剑格处——那个一直空着的、本该镶嵌某种东西的凹槽——突然浮现出一层澹澹的灰白光晕。
“怎么回事?”云璎察觉到了异常,低声问。
叶青儿没回答。她按住剑柄,试图压制那股异常的共鸣,但无济于事。
共鸣越来越强。
强到整把剑都在鞘中“嗡嗡”作响,剑格处的光晕越来越亮,最后竟凝成一道细如发丝的灰白光柱,笔直射向岩窟顶端!
光柱穿透岩层,射入夜空。
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极高的天穹之上——
虚空,裂开了一道缝。
不是归墟裂隙那种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是一道纯粹的、灰白色的裂痕。裂痕内部,无数细密的银色光点流转,如同封存了一片缩小的星空。
从裂痕深处,坠落下一物。
那东西只有拇指指甲大小,通体暗沉如古铁,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天然纹路。它在坠落过程中不断旋转,每旋转一圈,就吸收一丝周围的星光,表面的纹路就亮起一分。
当它穿过云层、接近地面时,已经化作一道灰白色的流光。
流光拖着细长的尾迹,如同陨星,却比陨星更沉默,更精准。
它坠向的方向——
正是集结点所在的岩窟。
岩窟内,叶青儿手中的长剑震动达到了顶峰。
剑鞘“啪”地一声自动弹开,长剑脱鞘而出,悬浮在半空。剑身灰白光芒大盛,剑格处的凹槽疯狂闪烁,像是久别重逢的呼唤。
下一秒。
岩窟顶端,一块岩石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一道灰白色流光穿过刚刚形成的孔洞,精准地、毫无偏差地——
嵌入了长剑的剑格凹槽。
“锵!”
不是金属碰撞的脆响,是某种更古老、更沉重的共鸣。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灵魂深处敲响。
长剑光芒勐地内敛。
所有异象瞬间消失。
它从半空中落下,被叶青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入手,沉了一分。
她低头看去。
剑格处,原本空荡荡的凹槽,此刻多了一枚暗沉如古铁的护手。护手造型古朴,表面布满细密的银色纹路,那些纹路正缓缓流动,与剑身的灰白光芒逐渐交融、同调。
而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剑格的瞬间——
“轰!”
意识被拖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不是幻象,不是侵蚀,而是某种……记忆的碎片。
她“看见”了。
看见一片荒芜的、破碎的大地,天空是暗红色的,云层如同凝固的血。大地尽头,一道素白的身影持剑而立,剑身完整——灰白的剑身,暗沉的剑格,紫色的剑首,还有她从未见过的、缠绕着星辰纹路的剑柄。
那道身影挥剑。
剑光所过,天地归于寂灭。
然后,是爆炸。
剑身碎裂,碎片四散飞溅,没入无尽虚空。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剑格碎片在虚空中漂流,表面浮现出两个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古篆——
“镇渊”。
记忆中断。
叶青儿勐地睁开眼睛。
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她握紧了手中已然完整了一部分的长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而她没有注意到——
在遥远得无法用距离衡量的、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寂灭仙域,深处。
一座悬浮在无尽灰白雾气中的古老宫殿,大殿尽头,王座之上。
那个一直闭目沉睡的、周身笼罩在朦胧光晕中的存在,
缓缓地,
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不断生灭、不断轮回的灰白宇宙。
她(他?它?)的目光穿透了宫殿,穿透了仙域,穿透了无尽时空的阻隔——
落在了叶青儿手中的剑上。
落在了剑格处,那枚刚刚归位的碎片上。
然后,
极其轻微地,
叹息了一声。
叹息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消散。
而那双眼睛,又重新闭上了。
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万古长眠中一次微不足道的惊醒。
但有些东西,
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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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窟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叶青儿手中的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看着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深不见底的震撼。
秦烈第一个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那是什么?”
叶青儿抬起头,看向他。
又看向周围所有注视着她的人。
最后,目光落在剑格处,那枚暗沉如古铁的碎片上。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缓缓说出两个字:
“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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