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重阳，宫中按例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下家宴，邀众妃嫔赏菊品蟹，共叙天伦。
这是魏嬿婉晋封大应后，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与后宫所有有头有面的女人同席。
她知道，这看似和睦的宴会，实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可能藏着审视、比较或敌意。
赴宴前，她精心妆扮。
既不过分艳丽夺目，以免显得轻浮，压过高位妃嫔；也不过于素淡，失了新宠的体面。
她选了一身秋香色的缠枝莲纹旗装，发髻上簪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行动间流苏轻晃，端庄中透着一丝灵动。
那对珍珠耳坠依旧稳稳地坠在耳畔，如同她的护身符。
出门前，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心底隐隐期待着什么。
然而，窗外只有秋日高爽的天空，进忠并未如她潜意识里希望的那样，送来关于宴会上可能发生什么的只言片语。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掠过心头，但随即被她压下。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是时候靠自己了。
澄瑞亭内，菊香馥郁，笑语喧阗。
皇后端坐主位，气度雍容。纯贵妃、嘉妃等依次而坐，各自带着得体的微笑。
魏嬿婉依着位份，坐在靠近末尾的位置，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宴会伊始，气氛尚算融洽。
妃嫔们说着应景的吉祥话，称赞着菊花的千姿百态。
皇帝心情似乎不错，与皇后和几位高位妃嫔闲聊了几句。魏嬿婉始终安静地坐着，偶尔附和一声，并不多言。
然而，暗流终究会涌上水面。
酒过三巡，蟹宴将毕，一直沉默寡言、面色仍带几分病气的嘉妃金玉妍，忽然用帕子掩嘴轻咳了两声。
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魏嬿婉，开口道：“今日这菊花倒是好看，尤其是那盆‘凤凰振羽’，色泽瑰丽，颇有气势。只是……本宫瞧着，倒觉得有几分眼熟，似是与去岁贡品中那盆被虫蛀了的极品墨菊，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她话音不高，却足以让席间静下来几分。
去年那盆遭虫蛀的墨菊，乃是贡品中的瑕疵，负责查验的官员还因此受了斥责。
嘉妃此言，看似平花，实则恶毒。
她将眼前这盆象征祥瑞的名菊与瑕疵品相比，暗讽魏嬿婉如同那被虫蛀过的花，看似风光，内里却不完美，出身低微便是那洗不掉的“虫蛀”痕迹。
几道目光立刻投向了魏嬿婉，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未立刻开口。纯贵妃面露担忧。皇帝端着酒杯，神色莫辨。
魏嬿婉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她知道这是嘉妃蓄意刁难，若处理不好，方才建立起来的一点好印象便会付诸东流。
她不能怯懦退让，也不能尖锐反击，那样都落了下乘。
电光石石间，她想起进忠那本无字书上曾有一句批注，提及皇上素来不喜妃嫔在公开场合争强斗胜、言辞尖刻，欣赏的是“顾全大局、言语得体”。
又想起自己初次引起皇帝注意，正是那份“沉静”与“真”。
她放下手中的银箸，缓缓站起身，并未看嘉妃，而是面向皇帝和皇后方向，福了一福，声音清朗却不失柔顺：“嘉妃娘娘慧眼，臣妾见识浅薄，原不识此花名贵。听娘娘提及，才知这‘凤凰振羽’竟有如此典故。”她语气平和，仿佛真心受教。
接着，她话锋轻轻一转，目光真诚地望向那盆菊花，带着几分赞叹：“不过臣妾愚见，花草树木，皆赖天地滋养、园丁精心呵护方能绽放。去岁墨菊虽有遗憾，亦是天时不协所致。
而眼前这盆‘凤凰振羽’，色泽饱满，姿态昂扬，正是沐浴皇恩、得享盛世清平的祥瑞之兆。臣妾以为，此花独一无二，正是我大清后宫和睦、皇上圣明烛照的象征呢。”
她巧妙地将话题从花的“瑕疵”引申到“皇恩浩荡”与“盛世祥瑞”上，既回应了嘉妃的刁难，又不着痕迹地颂圣，抬高了整个宴会的格调。
言辞恳切，姿态大方，丝毫没有针锋相对的戾气。
亭内静了一瞬。
皇后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颔首。纯贵妃松了口气，投来赞许的目光。
皇帝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欣赏，他朗声一笑：“令答应此言甚是有理。赏花便是赏花，何必拘泥旧事？这盆‘凤凰振羽’，开得正好，当赏！重重赏赐培育它的花匠！”
皇帝一锤定音，嘉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却也只能强笑着附和：“皇上圣明，是臣妾失言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魏嬿婉安然落座，手心却已沁出冷汗。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凭借机智和对圣心的揣摩，她不仅化解了危机，更在皇帝和众人面前展现了不同于寻常妃嫔的格局与气度。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比之前更加融洽。
偶尔有妃嫔向魏嬿婉投来目光，已不再是单纯的轻视或嫉妒，而是夹杂了真正的审视与忌惮。
这位新晋的“令答应”，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般简单柔弱。
回永寿宫的路上，秋夜凉风拂面，魏嬿婉的心却火热。
成功的喜悦让她有些飘飘然。
看，没有进忠的事先提醒，她一样可以应对自如！她开始相信，自己的聪慧和悟性，足以支撑她在这后宫走下去。
然而，当她踏入永寿宫寝殿，卸下钗环，对着铜镜中那个眼眸发亮、自信满满的自己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今日的急智，真的完全源于她自己吗？
那些瞬间被她调动起来的、关于皇上喜好的记忆，关于如何得体回话的分寸感，难道不正是进忠长期以来潜移默化“教导”的结果吗？
这份刚刚建立的自信，究竟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力量，又有多少，依旧建立在那个隐身于暗处的男人的基石之上？
魏嬿婉看着镜中影像，喜悦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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