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下课铃还憋着最后一口气,高二七班的课桌就已哗啦作响。罗勇把厚重的数学练习册胡乱塞进双肩包,拉链卡着页角,他拽了两下才扯紧,书包坠得肩膀发沉——里面还塞着妈妈早上给的冷馒头,硬邦邦硌着腰。前排的苏晓婷拽着书包带冲向后门,帆布鞋踩在走廊瓷砖上,敲出一串急促的鼓点,嘴里还喊着:“罗勇,快点!晚了又得等半小时!”
没人厌学,所有人都在抢那几辆校门口的公交车。晚一步,就得在深秋的冷风里缩着脖子等,运气差的话,还得被摩的司机漫天要价。罗勇跟着人流冲下楼,教学楼下的光影里,高一的学弟学妹已经嘻笑着往校门狂奔,他咬咬牙加入冲刺,书包砸在后背,像块浸了水的铅块,每一步都震得肩胛骨发酸。
校门口的街道被车灯晃得明晃晃的,几辆公交车排成长龙,司机探出头扯着嗓子喊:“红旗街、农贸市场方向的赶紧上!满座就走!”摩托车在车流缝隙里钻来钻去,尾气混着街边烤红薯的甜香、麻辣烫的辛辣气,呛得人鼻子发痒。罗勇瞥见第一辆公交车已经挤得贴了窗,第二辆也站满了人,眼疾手快扑向第三辆刚停稳的车,扒着车门挤上去,最后一个靠窗空位刚被屁股占住,司机就砰地关上了门。
车厢里混着汽油味、学生身上的汗味,还有后座老太太带的腌菜味,罗勇刚松口气,手肘就碰到了座位缝里的硬物。他低头一瞅,是部智能手机——红米Note8,粉色硅胶壳上印着碎小的白菊,壳子边缘磨得发毛,屏幕碎了一角,像道没愈合的疤,机身还带着点残留的体温,又倏地透出一股阴冷,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攥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
他本可以大大方方拿在手里——现在学生们的手机型号五花八门,旧款红米根本不起眼,司机绝不会怀疑这是他捡的。但那股莫名的阴冷让他心里发毛,指尖颤了颤,趁司机转头喊“往后挪挪”的功夫,悄悄把手机塞进校服裤兜,还往里按了按,生怕被旁边的人看见。裤兜贴着大腿,那点凉意却像针似的,扎得他腿肚子发紧。
不到一分钟,下课铃终于炸响,教学楼里涌出黑压压的学生,像潮水似的扑向车辆。怪事却发生了:大半同学挤向前面的两辆公交车,只有零星几个买菜的老人和两个女生上了他这辆。罗勇苦笑,转念想到兜里的手机,又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妈妈在水泥厂上班,每月工资才两千五,家里连给他买个二手老年机的钱都挤不出来,更别说智能手机了。他摸了摸裤兜,手机安安静静躺着,那点阴冷却又漫上来,像有只看不见的手,隔着布料贴着他的腿。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走,沿途上了几个挎着菜篮的老人,十分钟后到了红旗街路口,罗勇跳下车。夜风卷着农贸市场的腥气扑过来,烂菜叶的馊味混着猪肉摊的油腻,还有拐角老槐树的腐叶味,他裹紧外套沿着老街墙根走。墙根的青苔滑腻,路灯隔三差五坏一盏,昏黄的光线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歪歪扭扭,总觉得影子后面还跟着个更淡的影子,回头却只有晃悠的野猫,绿眼睛亮得吓人,蹲在垃圾桶上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
他家在糖酒公司的老家属楼五楼,这栋建于七十年代末的旧楼,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大半,罗勇摸黑爬上去,楼梯扶手锈得掉渣,蹭得手心发痒。妈妈还在水泥厂加班,屋里冷清清的,只有冰箱嗡嗡作响,白炽灯的光昏昏黄黄,落在掉漆的餐桌上,映出几道裂纹。
他把手机搁在桌上,找了根旧充电线插上——居然还能充上电!屏幕亮起来的瞬间,罗勇吓了一跳:壁纸不是风景也不是人物,而是农贸市场拐角的歪脖子槐树,树下摆着个裂了口的青花坛子,坛子口对着镜头,像张要吞人的嘴。他咽了口唾沫,试着按了解锁键,指纹解锁没反应,弹出了数字密码框,像个等着他钻进去的陷阱。
试了自己的生日1005,屏幕抖了抖,跳出“密码错误”;试了妈妈的生日0312,还是错;最后鬼使神差输了老街的门牌号8305,咔哒一声,解锁了。
相册里的照片不多,却看得罗勇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第一张是他家阳台,晾着妈妈上周刚洗的碎花床单,床单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个站着的人影,拍摄时间是三年前的中元节凌晨两点——那天罗勇明明和妈妈在舅舅家,阳台根本没人;第二张是农贸市场的猪肉摊,杨叔背对着镜头,正在往肉里注水,旁边的老张叉着腰骂,唾沫星子快溅到镜头上;第三张更瘆人——是这辆公交车的内部,拍摄角度就在他昨晚坐的位置旁边,照片里的他正低头捡手机,镜头后面,有只苍白的手搭在座椅背上,手指细得像枯柴,指甲缝里还沾着泥;还有一段十秒的短视频,拍的是槐树下的土被人刨开,露出半截穿着蓝布褂的胳膊,背景里有个男人的低吼:“再举报我,这就是你的下场!”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震得桌面嗡嗡响,吓了罗勇一跳。来电显示既不是号码也不是名字,只有两个惨白的字悬浮在屏幕上:“回家”。他手抖着接起,听筒里只有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混着一个女人细弱的声音,像从很深的水里飘出来,断断续续的:“坛子……槐树下……他要来了……别信他的排骨……”随后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像石头砸在肉上,电话断了。
罗勇慌忙按关机键,可屏幕像粘住了似的,怎么按都没反应,反而弹出了语音备忘录——标题是“最后的话”,点开来,女人的声音更清晰了:“我是阿玲,3路公交车的售票员……今天看见杨老四(杨叔)在槐树下埋老张,老张举报他卖注水肉,还抢他的摊位……我跟他要五万封口费,约在中元节晚上在公交车上见面……他要是没来,就是想杀我……手机我会留在车上,谁捡到了,帮我看看槐树下的坛子,里面有老张的身份证,还有杨老四藏钱的地方……他的猪肉摊底下,埋着我的充电器,还有他注水肉的账本……”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突然黑了,又猛地亮起来,相册里的第三张照片放大了——搭在座椅上的那只手,慢慢抬起来,指向屏幕外的罗勇,指甲缝里的泥掉下来,像要落在他脸上。
罗勇一夜没睡,蜷在沙发上盯着那部手机,不敢关灯,白炽灯的光刺得眼睛发酸,却总觉得黑暗里有个人影站着,穿着粉色的外套,下巴有颗痣。天刚蒙蒙亮,他就把手机塞进书包最里面,压在课本底下,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那些渗人的内容。
第二天放学,罗勇没敢坐那辆3路公交车,沿着老街慢吞吞走,书包里的手机像块烙铁,烧得他后背发慌。路过农贸市场时,摊贩大多收摊了,只有杨叔的猪肉摊还亮着灯,红色的塑料灯照在肉上,油光锃亮。杨叔看见他,脸上堆起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格外假:“勇勇,放学啦?你妈妈昨晚跟我说,让我留块排骨给你,炖萝卜吃,补补身子。”
他递过来的排骨用塑料袋装着,还在滴水,罗勇伸手接的时候,瞥见杨叔的袖口沾着点湿泥,和槐树下的泥颜色一模一样。“谢谢杨叔。”他低下头,不敢看杨叔的眼睛,假装路过拐角,槐树下的青花坛子还在,坛子口被风吹进了几片枯叶,风吹过坛子口,呜呜的像哭,跟手机里的电流声混在一起。
罗勇攥着排骨,走到老街另一头的公厕旁,把排骨扔进垃圾桶,转身往回走,假装系鞋带蹲在槐树下。土很硬,他用石头砸了半天,才刨开一层浮土,挖了半尺深,手指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用保鲜膜裹了好几层的日记本,封面印着粉色荷花,和手机壳上的白菊凑成一对,保鲜膜破了个口,渗进了泥,字迹却还清晰。
日记本里的字歪歪扭扭,是阿玲的笔迹,比语音备忘录里的内容更详细:杨叔不仅卖注水肉,还欠了高利贷,老张要举报他,他就把老张骗到槐树下,用剔骨刀捅死了;阿玲撞见后,本来想报警,可她弟弟得了白血病,急需钱,才想着勒索杨叔;她还写了,杨叔最近总盯着老街的人,尤其是坐3路公交车的学生,怕有人发现他的事……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地图,猪肉摊底下画着个红圈,旁边写着:“钱和账本,还有我的骨头。”
“小子,你在挖什么?”
身后的声音像冰锥,扎得罗勇一哆嗦。他猛地回头,杨叔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剔骨刀,刀刃在路灯下闪着寒光,脸上的笑没了,眼神阴沉沉的,像要吞人:“那是我的坛子,你也配碰?”
罗勇往后退,绊倒在树根上,书包掉在地上,手机滑了出来,屏幕刚好亮着,显示的是杨叔注水肉的照片。“你他妈捡了阿玲的手机!”杨叔吼着扑过来,剔骨刀挥得老高,罗勇连滚带爬躲开,抓起日记本往街口跑,兜里的手机响了——是他早上出门前,偷偷设置的紧急呼叫,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还开了免提。
“杨老四!你杀了老张和阿玲,还想杀我!警察马上就来!”罗勇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故意喊得很大,老街的住户听见动静,有人探出头来看。杨叔脸色煞白,举着剔骨刀追过来,却被从街口冲过来的巡逻警察摁在了地上——班主任接到电话后,立刻报了警,警察早就埋伏在附近了。
槐树下的土被彻底刨开,除了老张的尸骨,还有阿玲的遗骸,她的粉色外套烂在泥里,下巴的痣还清晰可见;杨叔的猪肉摊底下,挖出了五万块现金、一本记着注水肉往来的账本,还有阿玲的充电器,充电器旁边,是阿玲的一节指骨,被土埋得发白。
罗勇回家时,妈妈已经坐在门口等他,眼圈通红,手里攥着他扔在垃圾桶里的排骨——排骨里被掺了安眠药,杨叔本来想让罗勇吃了睡着,再偷偷去他家拿手机。“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妈妈抱着他,声音发颤,“他总问我你几点放学,坐哪路车……”
罗勇把手机和日记本交给警察,作为证据。杨叔被带走的那天,老街的人都站在门口看,有人骂他“黑心肝”,有人说“怪不得老张突然不见了”。农贸市场整改了,杨叔的摊位被取缔,换成了卖青菜的阿姨,阿姨的菜新鲜,从不缺斤短两。
几天后,罗勇又坐了3路公交车,靠窗的位置还是他那天坐的地方,座位缝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手机,也没有阴冷的气息。车开到红旗街路口,他往槐树下看,那里已经种上了新的桂花树,坛子里的土被换成了花肥,嫩绿的芽冒出来,迎着风晃。
老街的墙皮剥落的地方,也长出了小小的绿芽,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糖酒公司的旧家属楼上,暖融融的。罗勇摸了摸书包,里面没有那部红米手机,却揣着警察叔叔给的奖状,上面写着“见义勇为”。
偶尔晚自习放学,他站在校门口等车,会闻到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混着烤红薯的甜香。回头望去,3路公交车的后视镜里,好像有个穿粉色外套的女人影子,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车流里。
罗勇知道,那不是鬼魂,是阿玲的心愿终于了结了。老街的风,终于吹散了藏在阴暗里的罪恶,而那些破土而出的绿芽,是迟到的正义,也是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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