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的月亮细得像一把镰刀，悬在德胜门城楼的飞檐上。林逸攥着那卷用旧报纸包着的《葬经》手抄本，站在十三路公交站牌下，汗湿透了后背。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为了今晚，他撒了生平第一个弥天大谎——跟车间主任说母亲病重，请了三天的假。又跟父母说厂里派他去天津学习新技术。现在想起来，那些谎话编得拙劣得可笑，可当时竟然就这么顺溜地吐了出来。
公交站牌昏黄的灯泡下，蚊子绕着圈飞。林逸抬起手腕，借着月光看那块父亲戴了二十年的海鸥表——十一点四十五。他提前了一个小时，生怕错过。
老吴的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是半夜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古人认为这是阴阳交替的时辰，最适合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林逸想起《葬经》里说的子时地气最浊，龙脉隐现，心里打了个突。这老吴，该不会真要带他去寻龙点穴吧？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没有牌照的破吉普一声停在站牌前。车窗摇下，小七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露出来：上车。
林逸愣住了。他以为会是老吴亲自来接，没想到是小七。这个在老吴四合院见过一次的年轻人，当时正蹲在枣树下磨一把工兵铲，眼皮都没抬一下。
愣着干啥？小七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想被巡逻的联防队看见？
林逸赶紧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一股子汽油味和土腥气混合的怪味，后座上扔着洛阳铲、探杆、还有几捆尼龙绳。小七穿着一件花衬衫，头发烫得像鸡窝，嘴里叼着烟，活脱脱一个街头混混，根本不像老吴口中的发丘中郎将传人。
别瞎看。小七打方向盘，吉普拐进一条胡同，七爷我开车的时候，不喜欢人东张西望。
七爷？林逸没忍住。
排行老七，不行？小七从后视镜里白了他一眼，老吴没跟你说规矩？盗墓这行，不问真名，不问来路，只论能耐。从今天起，你叫老八，林老八。
林逸喉头滚动了一下。老八，这么随意的名字，像随口叫的牲口。
吉普在胡同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门口。院墙高三米，墙上嵌着碎玻璃碴子，门楣上挂着个破木匾，依稀能辨出两个字。小七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林逸跟在后面。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正房窗缝里漏出一点煤油灯光。老吴坐在太师椅上，正用右手盘着那对狮子头核桃。黑子卧在他脚边，听见动静，耳朵竖了竖，没叫。
来了？老吴眼皮都没抬，东西带了吗？
林逸赶紧递上那卷《葬经》。老吴接过来，在灯下展开，枯瘦的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林逸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那些字他抄得匆忙，不少地方还涂改过，老吴会不会觉得他不诚心？
字写得不错。老吴忽然说，有静气。
林逸松了口气。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老吴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在煤油灯下像两口深井。
林逸摇头。
因为你懂。老吴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潘家园那些玩意儿，九成九是假货。但假货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做的假，用的是新土，烧的是新窑，那东西一股子燥气，你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可有些人做的假，用的老料老工，唯独缺了那口。你能看出来，说明你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地气是什么？林逸忍不住问。
小七在旁边嗤笑：书呆子。地气就是土底下埋了几百年，渗进器物里的那股子阴气。人活着靠阳气，东西埋久了就靠阴气。阴阳调和，才算活物。
老吴瞪了小七一眼，小七闭上嘴。
他说的不算全错。老吴走回屋里，拿出个布包，但地气不只是阴气。它是龙脉、是风水、是地磁、是年月。北派盗墓，讲究的是个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发黄的图纸，上面画着山川河流，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这是清道光年间，我们师门传下来的寻龙图老吴的声音忽然变得庄重，图上标出的，都是真龙大穴。但我今天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找墓，而是——什么墓不能盗。
林逸凑近看，发现图上有不少红笔划掉的叉。
这三不盗，你给我记牢。老吴伸出三根手指，一不盗忠烈墓，二不盗民冢，三不盗未断代的王陵。忠烈墓有浩然正气，民冢有怨气，未断代的王陵——有守墓人。
守墓人？林逸想起县志里那些模糊的记载。
你以为历朝历代的皇帝，真的放心把宝贝埋地里就不管了？老吴冷笑，每个大墓背后，都有一个守墓家族。他们世代相传，不为别的，就为了防我们这种人。碰上了，不是你能不能盗的问题，是你能不能活的问题。
小七在旁边插嘴：老吴的胳膊，就是碰上了守墓人。
老吴没否认，只是卷起袖子。林逸看见那截断臂的截面，皮肤褶皱得像老树皮，但诡异的是，断口处有一个清晰的牙印，像是被什么野兽生生咬断的。
不是人咬的。老吴放下袖子，镇墓兽
镇墓兽不是石头做的吗？林逸脱口而出。他在博物馆见过那些陶制的怪兽，双目圆瞪，威风凛凛。
那是摆在明面上的。老吴盯着他，真正的镇墓兽，是活的。
院子里陷入死寂。黑子忽然站起来，毛微微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小七也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手摸向腰间的工兵铲。
有东西。他低声说。
老吴却摆摆手：不是外面。是里面。他指了指林逸的胸口，你心跳得太快。盗墓这行，最忌讳心不定。心不定，气就乱。气一乱，什么东西都能要你的命。
他转身进屋，端出个陶盆来。盆里装着灰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灰，又掺着别的什么东西。
北派入门，第一关是。老吴点燃一张黄表纸，扔进盆里，把手伸进去。
林逸看着那窜起的火苗，咽了口唾沫。小七在旁边幸灾乐祸：怕了？怕了现在滚还来得及。
林逸没理他。他想起母亲熬药时弥漫的苦味，想起父亲一瘸一拐去上工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把右手伸进了火盆。
没有灼痛。只有一种刺骨的凉意，从指尖直冲天灵盖。灰白色的粉末沾在他手上，像层霜。
阴火老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用硝石、墓土、陈年艾草灰调的。能试出你命里带不带。普通人伸手进去，立刻就烫伤了。你要是没感觉，说明你命硬，克得住地下的东西。
林逸抬起头：我要是有感觉呢？
那你现在就该去医院。小七说，晚了，手就废了。
老吴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给林逸。林逸接住，是枚铜钱，雍正通宝。但奇怪的是，铜钱上钻了九个孔，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摸金符老吴说，北派师门的信物。从今天起，你戴着它。但记住，这符只保你三次。三次之后，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林逸攥紧铜钱，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还有，老吴走回屋里，你父母那边，我已经让人照顾了。你放心，他们不会有事。但你要记住，从你伸手进火盆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工人林逸了。
他回头，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什么玩意儿。
你是北派第八代摸金校尉。
院子里忽然起风了，吹得那叠寻龙图哗啦啦作响。林逸低头看自己的手，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死人骨头磨成的面。
黑子走到他脚边，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这一次，它的眼神不再冰冷，竟有种说不出的——悲悯。
小七发动吉普车：走了，老八。天亮前还得送你回工厂，别耽误你明天学习新技术
林逸最后看了眼老吴，想问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跟着小七往外走，跨过门槛时，听见老吴在身后说：
对了，你母亲的中药，我让人换了方子。新方子里的，是真的龙骨。
林逸猛地回头，正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只有窗缝里那一点煤油灯光，在黑暗中晃了晃，像是地底下什么东西眨了眨眼。
吉普车再次启动，这次没走胡同，而是上了大路。小七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他跟着哼了两句，忽然说：
别怪老吴没提醒你。你命里带阴缘，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你能活长久，坏事是——他顿了顿，你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也会看到你。
林逸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那枚九孔铜钱。车窗外，北京城还在沉睡，只有零星的早点铺亮起了灯。他忽然想起《葬经》里的一句话：气行则风生，气聚则水生。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不再是那个站在岸上的人了。
他已经被卷进了那股子阴冷的地气里。
吉普车在工人大院门口停下，小七扔给他一包东西：老吴给你的，明天再看。
林逸接过，沉甸甸的，像是本书。他下车，看着吉普车消失在晨雾里，才低头看手里的东西——是个蓝布包，布纹细密，带着股子陈年的樟脑味。
他揣着布包溜回家，父母还在熟睡。钻进自己那间不足六平米的小屋，他颤抖着打开布包。
里面没有书，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座古墓的入口，石门半开，门缝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照片背面，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字：
这是你师父的师父。他死在门里，手却伸了出来，要拉下一个陪葬的。
林逸的指尖触到那行朱砂字，忽然感觉一股凉意从照片上传来，像那只手真的握住了他。
窗外，天光微明。远处传来工厂上班的汽笛声，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但林逸知道，他的旧日子，已经结束了。
而那只从门缝里伸出来的手，到底是想推他进去，还是想把他拉出来，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晚起，潘家园那些假货上的再也骗不了他。因为他已经闻过了真正的。
那张照片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是被门缝里的风吹的。
又像那只手，在对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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