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院子，依旧是村子边缘那座安静的孤岛。但岛外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喧嚣冲击着这份宁静。作为幽冥的梦靥使者，她比常人更能清晰地“听”到那源于人类灵魂深处的、日益膨胀的嘈杂之音——那是贪欲的嘶鸣。
网络的狂欢，天空的异象，门派的纷争，在槿看来，不过是这深层贪欲在不同层面的投射。人们追逐着虚妄的“真相”和“力量”，本质上，无非是想在即将可能到来的剧变中，攫取更多的好处，占据更有利的位置。而她，透过作家兼画师的平凡外壳，以其梦靥使者的独特视角，冷眼看着这饕餮盛宴的序幕。
夜深人静，槿在灯下整理白日里记录的灵感碎片——那些是她在梳理梦境残渣时，捕捉到的源自人类潜意识最直白的欲望投影。墨灵蜷缩在桌角，尾巴偶尔烦躁地甩动一下。
“又开始了，”墨灵忽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望向窗外漆黑的山峦方向，“那些‘掘金者’。”
槿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她知道墨灵指的是什么。最近，一股暗流在那些新兴的“灵修”门派和某些隐秘富豪圈子里涌动：传闻深山之中，因磁场混乱，有古老的灵脉节点暴露，若能占据，或可汲取其中蕴含的天地精华，延年益寿，甚至获得超凡力量。为此，他们不惜重金雇佣人手，携带各种仪器，甚至一些来路不明的“法器”，深入山林，爆破、钻探，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难道不知道，强行抽取灵脉，会破坏一地风水，导致山体失衡，生灵凋敝吗？”墨灵的声音带着鄙夷。
“知道又如何？”槿淡淡地说，笔下勾勒出一幅扭曲的图景：几个人影围着一段发光的地脉，如饿狼般扑食，他们脚下是枯萎的草木和惊逃的小兽魂影，“在足以触动他们核心利益的东西面前，一方水土、些许生灵的存亡，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起不久前潜入的一个梦境。那是一个矿业大亨的梦，光怪陆离，充斥着黄金和美玉，但在梦的深处，槿看到的是被挖空的山体，被污染的河流，以及无数在矿难中死去的工人那茫然无措的魂魄。那大亨在梦中狂笑，脚下踩着的，正是累累白骨堆砌的财富之山。只要利润足够丰厚，他可以无视一切警告，将良知与责任践踏在地。
这不仅仅是个例。
* * *
数日后，槿接到幽冥传来的一个紧急讯息。在城郊结合部，一个原本规划为生态公园的地块，被某大型房企联合地方势力强行拿下，准备改建为高端别墅区。动工前夕，发生了怪事。先是多名工人声称夜间看到模糊的白影哭泣，接着重型机械频频无故故障，甚至有一名工头在测量时突然发狂，胡言乱语。
开发商请来了几位“大师”做法，非但没能平息，反而愈况愈烈。幽冥的讯息指出，那块地之下，是一片乱葬岗，埋葬着数个世纪以来，因战乱、瘟疫而无人认领的骸骨，以及更多因土地开发而被迫迁徙、无处凭依的本地“地灵”。原本生态公园的规划，多少能起到安抚和共生的作用，但高端别墅区的深挖地基、彻底改造，等于要将这些沉寂的魂灵和地灵连根拔起，逼入绝境。
槿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工地上，巨大的挖掘机如同钢铁巨兽般蛰伏，黄土裸露，与周围尚存的些许绿意形成刺眼的对比。她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怨气与恐惧，那是无数微弱意识体的哀鸣。
开发商的代表，一个穿着昂贵西装、脑满肠肥的男人，正对着手机咆哮：“……我不管什么鬼啊神的！工期不能拖！你知道这块地我花了多大代价吗？必须按时开盘！那些屁大事没用就再换！加钱！总有能解决的！”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槿看到他周身缠绕着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贪欲之气，像一层油腻的污垢。在他眼中，这块土地的价值只在于能为他带来多少亿的销售额，至于其下埋葬的历史、哀嚎的魂灵，乃至未来可能入住者会受到的潜在影响，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利益，是唯一的驱动力。
当晚，槿以梦魇使者的身份，悄然进入了那位开发商代表的梦境。
他的梦境，是一座用钞票和金砖垒砌的、摇摇欲坠的摩天大楼。他站在楼顶，疯狂地向下倾倒着硬币，楼下是无数伸着手、面目模糊的人。天空是暗红色的，充满了不安。槿隐去身形，轻轻拨动了他梦境的一根弦。
瞬间，金砖融化，变成粘稠的、腥臭的泥沼；钞票飞舞，化作燃烧的纸钱。楼下那些模糊的人影，突然变成了骷髅和白影，发出凄厉的哭喊，向上攀爬，要将他拖入深渊。他惊恐地大叫，脚下的楼板开裂，露出下方无尽的、充满了哀怨眼神的黑暗。
“为什么？！这是我的！都是我的！”他在梦中绝望地嘶吼，依旧不忘紧紧抓着怀里几块尚未融化的金砖。
槿冷冷地看着。她知道，这梦境或许能让他暂时恐惧，但一旦醒来，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他大概率会选择加倍地请“高人”镇压，而不是停下脚步。贪欲，早已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不惜与万千怨灵为敌。
回到幽冥交接任务时，槿听到了更令人心悸的消息。关于人间科学家在地下隧道捕获“魂魄”并进行研究的事件，有了后续。初步的研究结果（或者说，他们对那能量团的“刺激”结果）显示，这稳定的意识能量团，似乎蕴含着某种超越当前物理法则的信息或潜能。
这一发现，如同在黑暗中投下了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某些领域更大的贪欲。
不仅是传统的科研机构，连一些跨国科技巨头、背后有神秘资本支持的生物科技公司，都纷纷暗中投入重金，试图复现甚至扩大这一“成果”。他们想要的，不再是验证灵魂存在，而是试图解析其构成，掌握其能量，甚至……妄图实现意识的转移、永生技术的突破。
一份绝密的幽冥监察报告显示，某个实验室正在秘密搜集将死之人的“自愿”协议，试图在其生命体征消失的瞬间，用特殊场域“捕获”其完整的灵魂能量体，用于所谓的“意识上传”实验。报告旁附着的模糊图像，是实验失败后，那被撕裂、扭曲、最终消散的残魂在仪器中留下的最后印记，旁边是实验记录者冰冷的笔迹：“第37号样本，结构崩溃，数据获取失败。建议加大初始能量输入。”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永生之梦，为了可能带来的、垄断性的科技暴利，他们视灵魂为可以随意拆解、分析的“样本”，将生命的最终归宿和尊严践踏在地。这已不仅仅是贪欲，而是对生命本质最狂妄的亵渎。
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与这种基于“理性”和“科技”的、冷酷到极致的贪欲相比，那些开发商、掘金者的行为，反倒显得像是原始而直白的野蛮了。
天空中的异象愈发频繁。送子船依旧在虚无中徘徊的景象，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槿的脑海。她铺开画纸，想要描绘这纷乱的世相。
这一次，她没有画具体的场景。笔下流淌出的，是无数双扭曲的手，伸向天空、伸向大地、伸向彼此。有的手抓着金元，有的手握着权杖，有的手操控着精密的仪器，还有的手，直接撕扯着象征着自然与生命的绿色脉络和代表着灵魂的微光。画面的背景，是燃烧的星辰和倾覆的海洋。在画面的最下方，是无数微小的、在贪欲的洪流中挣扎、湮灭的众生缩影，包括那些无人接收的、等待降生的灵光。
她画下的，是一场席卷天地的、赤裸裸的饕餮盛宴。在这场盛宴中，食材是整个世界，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所有生灵。而食客，则是那永不满足的人类贪欲本身。
墨灵跳上画桌，看着这幅令人窒息的作品，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槿，我们……能做些什么？”
槿放下笔，目光穿透窗户，望向那依旧被各种欲望杂音充斥的夜空。她的担忧，早已化为一种深沉的悲悯与无力。
“记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坚定，“记录下这一切。让后来者知道，秩序是如何在贪欲中崩塌的。至于改变……”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改变何其艰难。只要涉及利益，人类的双眼便容易被蒙蔽，从不管脚下踩着的是否是万丈深渊，也从不管这盛宴之后，是否还有未来可言。
她的幽冥之职，让她清晰地透视了这无尽的贪欲。而这透视带来的，是远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沉重的压力。她提笔，在这幅名为《饕宴》的画作一角，轻轻点下了一滴墨，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坠入这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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