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金陵城里的寒意带着水汽,往骨头缝里钻。
张子麟值房的炭盆烧得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冷峻。
李清时带来的消息,比预想的更沉重。
“私盐,肯定有。”李清时压低声音,室内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响,“不止运河。两淮盐场那边,官盐出库的数字和实际押运的数量,对不上。差额不小。这些盐,没走钞关,没上官船,最后去了哪里?市面上,私盐的价格比官盐低三成不止,成色却差不多,甚至更好。不少百姓,甚至一些中小商户,都偷偷买私盐。官盐的引,快要成废纸了。”
他顿了顿,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继续道:“铁,更麻烦。江北几个州县,市面上流出一批价格极低的铁器,农具、锅铲都有。但东西脆,用不了多久就断。有懂行的铁匠看过,说那是用劣矿,掺了不知什么杂质,火候也不对,省工省料,坑人钱财事小,误了农时,甚至……”他抬眼看了看张子麟,“甚至,听说有些流到了卫所军器局外围的匠铺,打些不紧要的零配件。若真是如此,一旦战事起,刀枪甲胄出了问题……”
张子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
盐、铁,国之命脉,也是朝廷专营最严、利润最厚的行当。
淮南帮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这么深。
这已不是简单的欺行霸市、强占田产,这是在蛀空朝廷的根基,吸食民脂民膏的同时,埋下巨大的隐患。
档案迷雾,商道尸骸,孤女田产,如今又是盐铁……林致远血书中那些与“盐”、“铁”相关的诡异符号,此刻有了狰狞的具体指向。
这张网编织的,是一个攫取土地、控制运输、垄断暴利行业,甚至可能侵蚀武备的庞大地下王国。
不能再等了。
光靠他人转述和二手证据,无法触及核心,也无法形成足以撼动那保护伞的铁证。
他必须亲眼去看,亲手去碰。
“我要去两淮。”张子麟忽然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心。
李清时一惊:“子麟,不可!那里不比金陵,是他们的地盘根子所在。你身为大理寺官员,一旦被认出……”
“微服。”张子麟打断他,“只带两个绝对可靠、身手好的长随。扮作收购药材的商人。路线、身份、落脚点,都要靠李兄安排。”
李清时深知张子麟脾性,一旦决定,九牛难回。
他沉吟良久,终是重重叹了口气:“也罢。我亲自安排。沿途会有我们的人暗中照应。但你务必记住,多看,多听,少问,更不可轻易暴露身份。盐铁之事,牵涉太大,一旦打草惊蛇,恐有性命之忧。”
三日后,一行三人出了金陵城。
张子麟扮作姓章的药材商,青衣小帽,面容用李清时提供的药膏稍作修饰,掩去了几分官气,多了些风霜之色。
两名长随,一个叫赵胜,一个叫周奎,都是李清时手下稳重机警、拳脚功夫扎实的好手,扮作伙计和车夫。
马车先向西,再折向北,避开主要官道,专走商旅小径。
越往北走,景色越发萧瑟。
村庄稀疏,田地荒芜者甚多。
路上时常可见面有菜色的流民,拖家带口,往南边讨生活。
偶尔遇到关卡盘查,有李清时事先打点的“路引”和“货单”,倒也有惊无险。
进入两淮地界,气氛明显不同。
运河支流纵横,码头却多显破败。
官盐的盐包堆积在仓廪外,覆着苇席,有些席子破了,露出下面泛黄结块的盐。
盐丁们无精打采地守着,眼神空洞。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些偏僻河汊,或荒废小渡口,入夜后却常有鬼祟的小船靠岸,黑影憧憧,将一袋袋东西迅速搬上等候的驴车或挑子,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空气里,有时会飘来一丝咸腥气,不是河水腥,是海盐特有的味道。
张子麟让赵胜暗中买来一些市面上流通的私盐。
颗粒比官盐细白,杂质少,尝之咸味纯正。价格,只有官盐的七成。
在一个小镇歇脚时,他故意与客栈掌柜攀谈。
“掌柜的,这盐不错啊,比官盐强。”
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闻言警惕地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客官是外乡人吧?这话可不敢乱说。这盐……咳,反正吃着不错,价钱也公道。官盐?”他撇撇嘴,“又贵又涩,还常常买不到。咱们小本生意,哪耗得起。”
“官府不管?”
“管?”老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又赶紧忍住,“怎么不管?三天两头查,可查来查去,抓几个小虾米,有什么用?该卖的还在卖,该买的……也得买啊。不然吃啥?”
张子麟心中了然。私盐已成常态,甚至半公开化。
官盐制度在这里,名存实亡。
受损的不仅是朝廷盐课,还有那些依赖官盐为生的正经盐户。
他路过一个曾经的盐村,只见灶户废弃,盐田荒芜,几个留守的老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破屋前,犹如枯木。
离开盐区,转向产铁的州县。景象同样触目惊心。
沿途可见不少新起的土高炉,黑烟滚滚,炉火日夜不息。
市集上,售卖铁器的摊贩不少,价格低廉得惊人。
一把锄头,只要官价一半。张子麟让周奎去买了几件。
晚上在客栈,他仔细检视。
锄头刃口看似锋利,但用手指轻弹,声音暗哑,不清脆。
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匕首用力在锄背不显眼处划了一下,匕首刃口无恙,锄背上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凹痕,材质显然极软。
再用力一拗,那锄头与木柄连接的铁套部分,竟“咔”的一声,出现细微裂痕。
“这……”赵胜倒吸一口凉气,“这要是农家用来垦地,用力稍猛,岂不断裂?轻则耽误农活,重则伤人啊!”
张子麟面色阴沉。这还只是农具。若这样的劣铁流入军械制造,哪怕是做个甲片、打个枪头……他不敢细想。
调查的第五日,他们来到一个叫“铁山镇”的地方。
这里曾以官营铁坊闻名,如今官坊凋敝,私炉林立。
张子麟假意寻找特殊铁矿,与几个本地铁匠攀谈,试图打听劣铁来源和去向。
铁匠们起初讳莫如深,直到张子麟暗示可以出高价购买稳定货源,才有一个年老铁匠,在收了赵胜塞过去的一小锭银子后,趁着夜色,将他们引到镇外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老铁匠姓韩,曾是官坊匠户,因不愿同流合污,被排挤出来。“客官,我看你们不像寻常商人。”韩铁匠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你们是来查这事的吧?”
张子麟不置可否:“老师傅何出此言?”
“寻常商人,只问价钱、成色、能不能赚钱。你们问的,是矿从哪里来,谁在收,往哪里运,还特别关心这铁‘结不结实’。”韩铁匠叹了口气,“这镇子,快被这帮人毁了。好矿被他们霸着,用最省事的法子炼,出的铁像豆腐渣。好铁匠要么被逼着干,要么滚蛋。炼出来的烂铁器,便宜卖出去,坑害四方百姓。这还不算,他们……”
他欲言又止,最终咬牙道:“他们炼的铁,有一部分,被运到北边山里一个叫‘黑水坳’的地方,那里有更大的工坊,听说……接的是官家的活儿,具体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领头的,是‘淮南帮’一个叫‘阎爷’的,心狠手辣。镇上税课司的大使,还有卫所里一个管军械库的吏目,都跟他称兄道弟。”
黑水坳,阎爷,税课司,卫所吏目……线索开始指向更具体的人和更敏感的领域。
就在张子麟打算进一步探查黑水坳时,周奎带来了一个意外消息:镇上隐居着一位十年前因“病”致仕的旧盐官,姓方,为人耿直,当年似乎就是因为揭露盐务弊端得罪了人,才不得不离开。
深夜,张子麟独自拜访了那位盐官,他住在镇西头一处僻静小院。
开门的是个老仆,通报后,一位清癯老者迎出,虽布衣葛巾,气度却沉稳。
他打量张子麟片刻,似乎看出了什么,将他请进书房。
“老先生,晚生章某,听闻老先生昔年掌理盐政,特来请教一些盐务上的事情。”张子麟拱手。
方老先生示意他坐下,目光锐利:“章先生请教盐务?是替自己问,还是替……朝廷问?”
张子麟心知瞒不过明眼人,索性坦言部分:“不敢欺瞒老先生,晚生确受友人所托,查访一些盐铁上的弊情。见民生多艰,官盐不举,私铁横行,心中难安。”
方老先生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十年了……终于还是有人问到了这里。”他起身,从书房内间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本边角磨损、纸张发黄的旧账册。
“这是老夫当年私下抄录的部分盐引核对底单,以及一些关卡过往船只的异常记录。”方老先生的声音低沉而悲愤,“官盐出库数,与各府州县接收数,长期对不上。差额部分,走的都是些背景复杂的商号船队,背后,都有‘淮南帮’的影子。这些船队不仅夹带私盐,还运送劣铁、甚至……可能还有其他违禁之物。老夫当年据此上禀,却被斥为‘账目不清、妄生事端’,不久便被寻了个由头,勒令‘致仕养病’,侥幸没有灭口,辗转逃到这里。”
他翻开其中一册,指着一串串人名、商号、数字:“你看这里,这个‘广济号’,明面上是粮商,实则大半船只都在运私盐。还有这里,淮安府税课司某位副使,多次‘恰好’在那些问题船队过关时当值,且查验记录总是‘一切如常’。”
他又翻到另一处,“更上面……户部清吏司,有一位姓吴的员外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笔来历不明的‘炭敬’、‘冰敬’,数额不大,但持续不断,送钱的,正是与‘广济号’往来密切的牙行。”
账册上的字迹工整清晰,记录的时间、地点、人物、货物种类数量、异常之处,一目了然。这是一位有心且专业的官员,在被迫离开前,留下的最后武器。
张子麟一页页翻看,只觉得血液冰凉,又渐渐涌向头顶。
户部清吏司的员外郎!这已不是地方胥吏或中层官员,这是掌管天下财赋核心部门的中级官员!淮南帮的触角,竟然已经延伸到了京城,延伸到了朝廷的财政中枢!
盐铁之利,养肥的不仅是地方豪强,更有朝廷蛀虫!
“老先生……”张子麟合上账册,郑重起身,深施一礼,“此物关乎国计民生,更关乎朝廷纲纪。晚生代天下受此弊政之苦的百姓,谢过老先生!”
方老先生扶住他,摇头苦笑:“谢什么。老夫苟活十年,留着这些东西,不过是心存一丝渺茫念想。今日能交到似乎真想做点事的人手里,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年轻人,”他紧紧盯着张子麟的眼睛,“前路艰险,你所面对的,非止一地一帮。切记,慎之又慎,若无绝对把握……”
剩下的话,只化作一声叹息。
带着沉重的账册和更沉重的心情,张子麟连夜离开了铁山镇。
马车在漆黑的官道上疾行,寒风呼啸。
车厢内,张子麟借着气死风灯微弱的光,再次翻看那几本账册。
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人名,像一条条毒蛇,缠绕成一个令人窒息的黑网。
盐政败坏,铁器劣质,农田被夺,商旅被害,司法失灵……而这一切的背后,隐约现出京城户部官员模糊的身影。
林致远,你看到的,或许只是这张网吞噬你家族的那一个血腥节点。
而我如今看到的,是这张网如何悄无声息地覆盖、腐蚀着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账册上那个“户部清吏司吴姓员外郎”的记录。
网,已经织到了庙堂之上。
那么,斩断这张网,是否也需要……惊动那庙堂之巅?
张子麟在回大理寺的路上,被一个骑马的状汉撞到,幸亏他反应的快,立即侧身向一排躲了过去,但还是受了一些轻伤。
对方,没有停下,而是骂了几句“找死”,就骑马离开了。
他揉了揉被擦到的地方,稍微恢复了一下,就起身走向大理寺,自己所在的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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