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墙垒到一人高时,草原骑兵的号角又响了。
胡茬趴在刚用冲车残骸和死马堆起来的掩体后,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北面那片缓坡上,骑兵正在整队——不是轻骑,是重骑。约莫三千人,马披皮甲,人穿铁片缀成的札甲,手里拿的不是弯刀,是丈二长的马矛。
“他娘的……”胡茬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狼主’把家底掏出来了。”
大牛蹲在他旁边,正用布条缠手上崩开的虎口。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铁甲重骑,草原上少见。看来那些汉人工匠没白招。”
“现在说这个有屁用。”胡茬从怀里掏出块干饼,掰了一半塞嘴里,嚼得腮帮子发酸,“怎么打?”
“墙是守不住了。”大牛把布条咬紧,打了个结,“十丈缺口,拿人命填也填不上。得冲出去打。”
“冲出去?”胡茬瞪眼,“咱们还剩多少骑兵?你带来的三千重骑,我这儿五百——死得只剩一百八。轻骑那边李顺还在撑着,但箭快没了。”
“所以得趁现在。”大牛站起身,甲片哗啦响,“他们重骑刚整队,马速还没提起来。咱们从缺口冲出去,迎头撞。撞乱了,轻骑从两翼包抄射马腿。”
胡茬想了想,咬牙:“行。我去集结还能动的骑兵。”
“我去冲第一阵。”大牛抄起马槊,“你背上伤重,带轻骑掠阵。”
“放屁!”胡茬也站起来,动作太猛,眼前黑了一瞬,“野马滩是老子的防区,要冲也是老子冲。”
两人互相瞪着,眼珠子都红了。
最后还是张嵩跑过来:“别争了!草原重骑动了!”
缓坡上,三千铁甲重骑开始缓步前进。马蹄踏地声由疏到密,像闷雷从远处滚来。距离八百步,七百步——
“破军营——上马!”大牛吼。
还能动的破军营重骑开始集结。昨夜奔袭五十里,今早一场血战,人困马乏。但军令一下,没人犹豫。战马被牵出来,骑士互相帮着系紧马鞍的皮带。有人甲胄破了,用绳子捆住;有人头盔丢了,扯块布包住头。
王二狗从缺口处跑回来,左脸那道新疤还在渗血。他手里拎着把从草原步卒尸体上捡来的弯刀:“牛大哥!墙后那些杂役怎么安排?”
“发武器,守缺口。”大牛翻身上马,“步卒死绝之前,一个胡骑也别放进来。”
“明白!”
三百步。草原重骑开始加速。
大牛马槊前指:“破军营——冲!”
一千二百重骑从缺口涌出。这是破军营还能集结的全部兵力——大牛带来的三千骑,早上那一场混战折了四百,还有一千四百骑在后方整备,来不及了。
两支重骑在野马滩北部的缓坡上迎头相撞。
撞击的瞬间,骨头断裂的声音连成一片。长枪捅穿铁甲,弯刀砍断马腿,战马嘶鸣着倒下,骑士摔落地面被马蹄踏碎。第一排的骑兵几乎全灭,但第二排已经顶了上来。
大牛一槊捅穿对面骑士的胸膛,槊杆被尸体卡住,他松手,拔刀,左劈右砍。一个草原重骑挺矛刺来,大牛侧身让过,弯刀顺势下抹,割断了对方战马的喉管。马血喷了他一脸,热得发烫。
胡茬带着残存的轻骑从侧翼掠出。不近战,只放箭——专射马腿。重骑的马甲护不到膝盖以下,箭矢扎进皮肉,战马吃痛乱窜,冲乱了自己的阵型。
但草原轻骑也包抄过来。李顺带着弓骑兵迎上去,双方在战场边缘展开骑射对决。箭矢在空中交错,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缺口处,张嵩指挥步卒列阵。长矛手在前,刀盾手在后,弓手在最后——箭壶里只剩三五支箭,得省着用。
刘三儿握紧长矛,手心全是汗。他左边是个火头军的老兵,五十多了,握刀的手在抖;右边是石锁,巨盾在早上的战斗中被砍碎了,现在换了个圆盾,另一只手拎着把斧头。
“怕不?”刘三儿问。
石锁舔舔干裂的嘴唇:“怕。但跑了更怕。”
缓坡上的战斗已经白热化。
大牛身边只剩七个亲卫。他们结成一个小的楔形阵,在重骑群中左冲右突。草原重骑的阵型被冲散了,但人数优势还在,渐渐形成合围。
胡茬看见这一幕,心一横,对身边的号手吼:“吹号——全体冲锋!”
冲锋号响起。
还能动的轻骑全部拔出弯刀,不再骑射,直插重骑阵型的侧翼。这是自杀式冲击——轻骑对重骑,贴身就是死。但这一冲,给大牛撕开了条口子。
两支骑兵汇合,调头往回冲。
草原重骑紧追不舍。
距离缺口两百步时,张嵩下令:“弓手——齐射!”
最后一百支箭腾空而起,落在追兵前阵。七八骑栽倒,但后面的踏着尸体继续冲。
“长矛——放平!”
三排长矛手同时放低矛杆。矛尖在晨光下闪着寒光,像一道铁荆棘。
重骑冲到了一百步内。
五十步。
三十步——
“起!”
长矛手同时将矛尾抵地,矛杆斜指前方。这是死守的架势,要么骑兵停步,要么同归于尽。
草原重骑没停。第一排骑兵撞上了矛林。长矛捅穿战马胸膛,长矛刺穿骑士铁甲,但巨大的冲击力也把前排的长矛手撞飞出去。缺口被撞开了。
第二排重骑就要冲进来——
突然,西面传来爆炸声。
不是一声,是一连串的闷响,像夏日闷雷。接着是火光,橘红色的火焰在草原重骑的后阵腾起,黑烟滚滚。
所有人为之一愣。
大牛勒住马,眯眼望去。黑烟中,一支骑兵冲了出来——打头的不是晋军,是胡人。但穿着晋军制式的皮甲,手里拿的是晋军马刀,旗号是……慕容部的狼头旗?
“秃发贺?”胡茬也愣了。
确实是慕容部的骑兵,约两千骑,从西面斜插过来,直扑草原重骑的后阵。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阵中有十几辆大车,车上架着奇怪的东西——铁皮筒子,碗口粗,筒口喷着火,每次喷火就有爆炸在敌阵中响起。
“火药……”张嵩喃喃道,“匠作营新弄的那个……”
大牛想起来了。上月金不换来阴山汇报,说过在试“喷火筒”,用火药推进碎石铁渣,射程五十步,专破密集阵型。但还没量产,怎么到了慕容部手里?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大牛马刀高举:“全军——反击!”
缺口处的步卒爆发出吼声,挺着长矛冲了出去。轻骑从两翼包抄,重骑正面冲锋。加上慕容部从背后的突击,草原重骑陷入三面夹击。
战斗又持续了两刻钟。
当最后一个草原重骑被砍下马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七月底的正午,酷热难当。血在沙地上很快干涸,变成黑褐色,苍蝇嗡嗡地聚过来。
秃发贺带着几个亲卫骑马过来。这老胡人瘦了不少,但眼神更亮了。他翻身下马,单手抚胸,朝大牛躬身:“慕容部秃发贺,奉大都护密令,特来增援。”
“密令?”胡茬皱眉。
“七日前接到的。”秃发贺从怀里掏出封信,火漆封口,印着北庭都护府的徽记,“大都护命我部在野马滩西三十里潜伏,见烽烟起,便从侧翼突击。”
大牛接过信,扫了一眼,确实是陈骤的笔迹。他点点头,把信还给秃发贺:“那些喷火筒……”
“金匠作派人送来的。”秃发贺说,“十个筒子,两百发药包。说试用,让咱们看看效果。”他顿了顿,补了句,“好用。就是声太大,马惊了好几匹。”
胡茬咧咧嘴,想笑,但背上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张嵩已经开始清点伤亡。步卒死伤最重——守缺口的三千步卒,还能站着的不到一千五。弓手箭矢耗尽,后加入战斗的杂役死了七十多个。骑兵那边,破军营折了六百骑,轻骑折了四百。加上早上的损失,野马滩守军已经减员过半。
但草原人损失更大。战场上躺着的尸体,粗看不下四千具,其中重骑就有一千多。这对“狼主”来说,绝对是伤筋动骨。
“他们该退了。”大牛说。
话音刚落,北面缓坡上出现一队骑兵。约百人,打着一面白狼旗——不是投降的白旗,是旗帜上绣着白狼。队伍在三百步外停下,一个骑士单骑出列,朝这边走来。
“使者?”胡茬眯眼。
来的是个中年胡人,脸上有刺青,左耳戴金环。他在百步外下马,步行到阵前,单手抚胸:“奉‘天狼神之子’,草原共主之命,传话给晋军将领。”
大牛打马上前:“说。”
“今日之战,勇士们流血够多了。”那胡人说,“我家主人说,野马滩可以让给你们。但黑水河北岸三十里,是我家主人冬日草场。晋军需退到南岸,双方以河为界,秋后互不侵犯。”
胡茬差点气笑:“放屁!黑水河北岸是我大晋疆土,什么时候成你家草场了?”
“以前不是,但今天可以是。”胡人使者面不改色,“我家主人说了,如果晋军不退,明日此时,还有八千骑会来。不止野马滩,秃鹫谷那边,也有七千骑等着。”
秃鹫谷。
大牛心里一沉。窦通和李敢只有一万人,守孤云岭可以,但如果“狼主”真派七千骑从秃鹫谷绕后,阴山侧翼就危险了。
“退不退,你们可以商量。”使者继续说,“日落前,给我家主人回话。如果退,我家主人保证秋收前不再犯境。如果不退……”他顿了顿,“明日此时,野马滩不会有一个活人。”
说完,转身就走,上马,带着那百人队退回了缓坡后。
阵前一片沉默。
“他在诈我们。”张嵩先开口,“如果真有把握明日全歼我们,何必来谈判?”
“但也可能是真话。”大牛说,“‘狼主’分兵两路,一路攻野马滩,一路走秃鹫谷。如果秃鹫谷那边顺利,咱们这边死守也没意义。”
胡茬咬牙:“那就更不能退!退了,野马滩一丢,阴山侧翼照样暴露。到时候‘狼主’从秃鹫谷和野马滩两路夹击,阴山更难守。”
“可咱们守得住吗?”王二狗从后面走过来,他胳膊上又添了道新伤,用布条胡乱缠着,“箭没了,弩箭还剩不到三百支,床弩箭就剩六支。人死了一半,活着的也带伤。明天再打,就是送死。”
刘三儿蹲在旁边,正用匕首割一个战死袍泽的腰带——那人腹部中刀,肠子流了一地,但腰带还是好的。他割下腰带,系在自己腰上,动作很慢,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听见王二狗的话,他抬头:“送死也得守。我弟死在野狐岭,我不能让他白死。”
石锁坐在一堆尸体旁,正用衣服擦斧头上的血。擦得很仔细,连斧柄上的纹路都擦干净。他没说话,但擦完斧头,就站起来,走到那段残破的土墙边,开始搬石头——一块一块,往缺口处垒。
其他还能动的人看见,也默默开始干活。搬尸体,清战场,垒墙。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石头碰撞声。
大牛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陈骤说过的话:“打仗打到最后,不是打兵力,不是打军械,是打一口气。这口气在,城墙塌了也能守。这口气散了,铁打的营盘也得垮。”
野马滩这口气,还没散。
他翻身上马:“张嵩,你带人修墙,能修多高修多高。胡茬,你回营地处理伤口,再晕过去老子撤你的职。王二狗,清点所有还能用的军械,弩炮床弩重新架设。刘三儿,你带人去扒阵亡草原兵的甲胄,铁片拆下来,做箭镞。”
一连串命令下去,众人动了起来。
大牛又看向秃发贺:“慕容部的弟兄,还能战吗?”
“战死三百,伤五百,还剩一千二百骑能打。”秃发贺说,“大都护有令,此战听你调遣。”
“好。”大牛点头,“你部在野马滩西五里扎营,与主营成掎角之势。多派斥候,盯住北面和西面。”
“明白。”
秃发贺带人走了。
大牛这才策马回到营地,找了个僻静处下马,从怀里掏出炭笔和纸——纸是特制的,薄而韧,不怕水。他蹲在地上,把纸摊在膝盖上,开始写战报。
“……七月三十,野马滩血战。辰时初,敌以投石机十二、冲车三十破我土墙十丈。巳时中,敌铁甲重骑三千来袭。我军浴血奋战,得慕容部两千骑侧援,毙敌四千余,其中重骑一千二百。我军伤亡……待详查,预估步卒死伤一千五百,骑兵死伤一千。箭矢耗尽,军械损毁严重。敌遣使来,要求我军退至黑水河南岸,以河为界。臣等议,不可退。退则野马滩失,阴山侧翼危。然若明日敌再以八千骑来攻,我军恐难支撑。恳请大都护速调援兵,至少三千骑,箭矢五万支,火油百桶。另,秃鹫谷方向需严防,若敌七千骑真至,窦、李二部恐难独挡。臣大牛叩首。”
写完,折好,塞进竹筒,用蜡封口。唤来亲卫:“六百里加急,送阴山。”
亲卫上马,往南疾驰而去。
大牛站起身,望向北面。缓坡后,“狼主”的大营隐约可见。炊烟升起,看来是在做饭休整。
明日此时,还有八千骑。
他握紧刀柄,指节发白。
那就来吧。
野马滩这块骨头,看你能不能啃得下。
营地东侧,医护营的帐篷里,苏婉刚给一个腹部中箭的士卒取出箭头。箭镞带倒钩,扯出来时连着一截肠子。她用烧红的烙铁烫住伤口,嘶啦一声,焦臭味弥漫。那士卒疼得昏死过去,但命保住了。
“下一个。”苏婉的声音沙哑。
帐篷里躺了六十多个重伤员,轻伤的都在外面自己处理。医护兵不够,苏婉已经连续四个时辰没歇过。手上全是血,袖口被血浸透,硬邦邦的。
帐篷帘子掀开,王二狗探头进来:“夫人,胡校尉晕过去了。”
苏婉手一顿:“抬进来。”
两个士卒把胡茬抬进来。背上伤口全崩开了,纱布被血浸透,粘在皮肉上。苏婉用剪刀剪开衣服,倒吸口凉气——伤口边缘已经发白,那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烈酒。”她伸手。
医护兵递过酒坛。苏婉倒了一大碗,直接泼在伤口上。胡茬疼得浑身一颤,醒了。
“按住他。”苏婉说。
四个士卒按住胡茬手脚。苏婉用盐水清洗伤口,然后穿针——针是特制的,比缝衣针粗,线是羊肠线。她开始缝合,一针,两针……动作稳而快。胡茬咬着木棍,额头上青筋暴起,但没吭一声。
缝了十七针,打结,剪线。敷上金疮药,用新纱布包扎好。
“再晕,神仙也救不了。”苏婉说,“躺两天,别动。”
胡茬吐出木棍,喘着粗气:“两天?明天仗就打完了。”
“打完你也动不了。”苏婉端起水盆,血水晃荡,“伤口再裂,肠子流出来你自己塞回去。”
胡茬不说话了。
苏婉走到帐篷外,天已经偏西。西边的云烧成橘红色,像血稀释了的样子。野马滩上,收尸队还在忙碌。阵亡晋军的尸首要抬到南面,挖坑埋;草原兵的尸体堆到一处,浇上火油,准备烧掉。
她看见刘三儿和石锁在搬石头。两个人都光着膀子,身上全是伤,但搬石头的动作很稳。一块,两块,垒到那段残墙上。
墙已经垒到五尺高了。
虽然还是残破,但至少是个掩体。
苏婉收回目光,走回帐篷。还有三十多个重伤员等着救治。
她洗手,换针,继续工作。
太阳一点一点往西沉。
野马滩的这一天,就要过去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明天,会更难熬。
北面缓坡后,“狼主”的大帐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盯着地图看。他脸上有刀疤,从左眉骨斜到右嘴角,像把整张脸劈成了两半。身上穿的不是草原服饰,是改制过的晋军将领甲,只是把红色改成了黑色。
帐下站着几个将领,都垂着头。
“三千重骑,折了一千二。”一个老将低声说,“轻骑折了八百,步卒全灭。这仗……”
“这仗打得值。”“狼主”开口,声音低沉,“至少试出来了,晋军还剩多少力气。”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点在野马滩的位置:“守军最多还有五千能战。箭没了,弩炮也打得差不多了。明天八千骑全压上去,他们挡不住。”
“可秃鹫谷那边……”另一个将领迟疑,“哈尔巴拉将军只有七千骑,要绕三百里山路。万一晋军在谷口有埋伏……”
“没有万一。”“狼主”说,“晋军主力都在野马滩和阴山,秃鹫谷最多放一千人。七千对一千,哈尔巴拉要是打不下来,就别回来见我了。”
帐内沉默。
“去准备吧。”狼主挥挥手,“明日卯时造饭,辰时出兵。告诉勇士们,破了野马滩,阴山以南的粮食、女人、铁器,随便抢。”
将领们眼睛亮了,躬身退出。
大帐里只剩下“狼主”一人。他走到帐边,掀开帘子,望向南面。野马滩的方向,晋军营地灯火点点,像草原上的萤火虫。
“陈骤……”他喃喃道,“看看是你北庭都护府的墙硬,还是我‘天狼神之子’的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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