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的太阳毒得能晒裂石头。
野马滩的砖窑点起来了。十二座土窑沿着黑水河北岸排开,窑口冒着青烟,烟里带着股奇怪的味——不光是木柴烧焦的味道,还有皮肉毛发焚烧的焦臭。
王二狗光着膀子,用铁叉把一具胡人尸体推进窑口。尸体已经被扒了皮甲武器,光溜溜的,皮肤在高温下迅速起泡、发黑、卷曲。他没转头,对旁边喊:“刘三儿,再来一具!”
刘三儿和石锁合力拖着一具尸体过来。这具是个千夫长,身材魁梧,死了还瞪着眼。两人费劲地抬起来,往窑里扔。尸体撞在窑壁上,发出闷响。
“第三百二十一具。”石锁抹了把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还得五百具才够烧一窑砖。”
“那就继续拖。”王二狗说。他左脸那道新疤被汗浸得发白,边缘有点红肿,但没化脓——苏婉昨晚上给他重新清创包扎过。
三人走到尸堆旁。野马滩这一仗,胡人留下四千多具尸体。陈骤下令:所有胡人尸体烧砖,晋军尸体抬到南岸掩埋,立碑。
尸堆有两人高,苍蝇黑压压一片,嗡嗡声像闷雷。王二狗用布条捂住口鼻,但还是挡不住那股味儿——血腥味混着尸臭,热天一蒸,闻一口就想吐。
“将军这法子……”刘三儿咽了口唾沫,“真够狠的。”
“狠?”王二狗咧嘴,“胡狗杀咱们弟兄的时候更狠。耿石怎么残的?熊霸怎么伤的?野狐岭那两千多弟兄怎么死的?”
他不说了,弯腰拖起一具尸体。是个年轻胡骑,看脸不到二十,脖子上中了一箭,箭还插着。王二狗拔掉箭,随手扔一边,拖着尸体往砖窑走。
土根从营地方向骑马过来,到砖窑前勒马,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它也受不了这味儿。
“王都尉。”土根下马,“将军让你去一趟。”
“啥事?”
“秃鹫谷战报到了。”
王二狗把铁叉扔给刘三儿,拍拍手上灰:“你们继续。天黑前这窑必须点上火。”
他跟着土根往营地走。营地已经重建了,帐篷重新搭起来,但很多帐篷空着——里面的人死了。医护营那边最忙,抬进去的人多,抬出来的少。
中军大帐前,陈骤正在看地图。大牛躺在旁边的担架上,腹部伤口包扎好了,但脸色苍白。胡茬坐在木箱上,背挺得笔直——一弯下来伤口就疼。
“将军。”王二狗抱拳。
“来了。”陈骤没抬头,手指点在地图上秃鹫谷的位置,“窦通那边打完了。赵破虏的飞羽营辰时赶到,占据南坡,弓弩压制谷外胡骑。窦通趁机从谷内反冲。前后夹击,胡骑溃败,折了两千七百人,剩下的往北逃了。”
他顿了顿,抬头:“窦通部伤亡一千三百,赵破虏部伤亡两百。秃鹫谷守住了。”
帐里沉默了片刻。
“野马滩加秃鹫谷,‘狼主’折了快七千人。”大牛声音虚弱,但带着笑,“够他肉疼一阵了。”
“肉疼,但没伤筋动骨。”陈骤说,“他还有至少一万三千骑。秋收前,肯定还会来。”
他看向王二狗:“砖烧得怎么样?”
“十二座窑,今天能点上六座。”王二狗说,“一窑出砖八百块,六窑四千八。垒三尺高一尺厚的墙,能垒三十丈。”
“不够。”陈骤摇头,“野马滩到黑水河渡口,防线长五里。要垒一道五尺高的砖墙,至少需要十万块砖。”
王二狗算了算:“那得烧二十天。”
“给你十天。”陈骤说,“砖不够的地方,用木栅、壕沟补。十天内,我要黑水河北岸出现一道完整的防线。”
“诺!”
陈骤又看向胡茬:“你的伤……”
“死不了。”胡茬说,“轻骑还能集结八百人,重骑四百。慕容部那边,秃发贺说还能出一千五百骑。”
“加起来两千七。”陈骤沉吟,“够了。你部休整三日,三日后,我要你带这两千七百骑,往北推五十里。”
“推五十里?”胡茬一愣,“那不是到‘狼主’的草场边上了?”
“就是要去他草场上转转。”陈骤说,“让他知道,北疆铁骑不光能守,还能攻。烧他几个帐篷,赶走他几群牛羊。告诉他,再敢南下半步,下次烧的就是他的王帐。”
胡茬眼睛亮了:“明白!”
“大牛。”陈骤看向担架上的人,“你回阴山养伤。破军营暂时交给窦通带——秃鹫谷那边已经没事了,让他过来。”
大牛想说什么,陈骤抬手止住:“这是军令。伤养不好,以后别想带兵。”
大牛闭上眼,点点头。
陈骤又对王二狗说:“烧砖的事,你总责。刘三儿、石锁给你打下手。人手不够,从新兵营调。告诉那些新兵,这是他们第一课——北疆的墙,是用血垒的。”
“诺!”
三人退出大帐。
陈骤这才坐下,揉了揉眉心。铁战端来一碗水,他接过,一口喝干。水是温的,带着土腥味——黑水河的水就这味儿。
“将军。”铁战低声说,“洛阳那边……”
“说。”
“老猫今早收到岳斌密信。”铁战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筒,只有手指粗,“皇帝病情加重,太医令说可能撑不过秋天。卢杞联合司礼监大太监,正在串联朝臣,准备等北疆战报一到,就联名弹劾您‘轻启边衅’‘擅杀使节’。”
陈骤接过竹筒,捏开蜡封,倒出纸条。纸条很小,字更小,是岳斌的笔迹:
“帝危,三日未醒。卢结司礼监,欲以‘擅杀使节’罪发难。证据已收部分,但不足。英国公暗中联络禁军旧部,以备不测。北疆捷报宜速,且伤亡不宜过巨,免予口实。岳斌叩首。”
他把纸条凑到油灯上烧了。火苗蹿起,瞬间成灰。
“擅杀使节……”陈骤冷笑,“‘狼主’那个使者,我还没杀呢。”
“但卢杞可以造谣。”铁战说,“朝廷那帮文官,听说胡人就腿软。您要是真把‘狼主’打狠了,他们反而会说您破坏和议,激化矛盾。”
陈骤沉默了一会儿。
“告诉老猫两件事。”他说,“第一,派可靠的人去白狼部、黑水部,确认他们的态度。如果愿意归附,我授他们官职,开放互市。如果不愿意……”他顿了顿,“就让秃发贺去‘劝劝’。”
“第二呢?”
“第二,让白玉堂去一趟洛阳。”陈骤说,“暗中保护岳斌。卢杞如果真要动手,岳斌第一个危险。”
铁战点头:“白玉堂一个人够吗?”
“够。”陈骤说,“他是去保护,不是去打仗。真要打起来,他一个人能带岳斌杀出洛阳城。”
帐外传来脚步声。土根掀帘进来:“将军,秃发贺求见。”
“让他进来。”
秃发贺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战甲,甲上全是刀痕和血迹。他单手抚胸行礼:“大都护。”
“坐。”陈骤指了指木箱,“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秃发贺坐下,“我来是汇报两件事。第一,慕容部此战阵亡三百二十七人,伤五百四十一人。大都护许诺的抚恤……”
“阵亡者每人二十两,伤者每人五两,战马损失照价赔偿。”陈骤说,“三日内,廖文清会从平皋运来。”
秃发贺松了口气:“多谢大都护。第二件事……我部斥候今早在北面八十里处,发现‘狼主’的营地。人数约一万三千骑,正在休整。但……”他犹豫了一下,“营地里有汉人。”
“工匠?”
“不止。”秃发贺说,“有穿文士衫的,像是……读书人。”
陈骤皱眉。
汉人工匠被掳去草原,不稀奇。但读书人……草原要读书人干什么?
“看清长相了吗?”
“距离太远,看不清。”秃发贺说,“但那些人走路姿势,说话做派,确实是中原读书人的样子。而且……”他又犹豫了。
“直说。”
“‘狼主’的营地,有旗。”秃发贺说,“不是狼旗,是……字旗。上面写着‘顺天应民’四个汉字。”
帐内安静下来。
顺天应民。
这是要称王,不,称帝的架势。
“好一个‘天狼神之子’。”陈骤笑了,笑容里带着冷意,“这是要学中原,建朝廷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帘子。外面,砖窑的青烟袅袅升起,直上蓝天。
“秃发贺。”
“在。”
“你部休整两日。两日后,随胡茬北进五十里。”陈骤说,“不要接战,就让他看看咱们的骑兵。看看北疆铁骑的马蹄,能不能踏碎他那面‘顺天应民’的旗。”
“明白!”
秃发贺退下。
陈骤站在帐口,看着野马滩上忙碌的人群。烧砖的,垒墙的,埋尸的,治伤的。每个人都在干活,没人偷懒。
这就是北疆。
这就是他守的地方。
“将军。”土根走过来,低声说,“苏夫人那边……伤员太多,药材不够了。止血的白药只剩三成,麻沸散已经用完,缝合的羊肠线也不够。”
陈骤转身:“让廖文清从平皋调。没有就从江南买,走海路,快。”
“诺。”
土根走了。铁战还站在帐里,等着吩咐。
“你也去帮忙。”陈骤说,“垒墙也好,烧砖也好。让将士们看见,亲卫营的人也在干活。”
铁战点头,退出大帐。
陈骤一个人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回案前,提起笔,开始写奏折。
不是战报,是请罪折。
“臣北庭大都护陈骤谨奏:七月三十,漠北胡酋号‘狼主’者,率众两万犯边。野马滩、秃鹫谷两处血战,我军伤亡四千七百余人,毙敌六千九百。虽击退来犯,然损兵折将,臣之罪也。恳请陛下降罪,以儆效尤。臣陈骤顿首再拜。”
写完了,晾干,折好,装进信封。
他又抽出一张纸,写第二封信。这次是给英国公徐莽的私信,只有一句话:
“北疆已稳,可动手。证据若不足,我可‘提供’。”
封好,叫来亲兵:“六百里加急,送洛阳。一封送通政司,一封送英国公府。”
亲兵领命而去。
陈骤坐下,闭上眼睛。
他在赌。
赌皇帝还能醒,赌英国公敢动手,赌卢杞会露出破绽。
如果赌赢了,北疆能安稳三年。
如果赌输了……
他睁开眼,看向帐外。
那就不赌了。
直接打。
打到洛阳城下,问问那帮文官,是他们的笔杆子硬,还是北疆儿郎的刀硬。
不过这是最后一步。
能不用,就不用。
他起身,走出大帐。太阳已经偏西,但还是很热。砖窑那边,第一炉砖快烧好了。窑工用长杆捅开窑门,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发烫。
砖是红色的。
不是普通的红砖,是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王二狗拿起一块,还烫手,他戴着厚手套。砖很沉,敲起来声音闷实。
“将军。”他把砖递给陈骤,“第一炉。”
陈骤接过,掂了掂。确实沉,一块顶普通砖两块重。
“试试硬度。”
王二狗拎起铁锤,一锤砸下去。
砖没碎,只掉了个角。
“够硬。”王二狗咧嘴,“用这砖垒墙,胡人的投石机砸上来,最多砸个坑。”
陈骤把砖递给刘三儿:“垒一块看看。”
刘三儿和石锁搬来几块砖,用掺了石灰的泥浆,在残墙边垒起一小段。砖缝严密,墙面平整。
陈骤伸手摸了摸。砖面还温热,像有生命。
“就这么垒。”他说,“垒一道五尺高、三里长的砖墙。让‘狼主’看看,他子民的骨头,是怎么给大晋守边的。”
他转身,对所有人说:“这道墙垒起来,野马滩就再也不会丢了。以后你们的儿子、孙子来当兵,站在这墙上,可以指着北面说:‘看,那儿埋着胡狗,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没人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睛都亮着。
陈骤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野马滩。
他想以后这地方,就叫血砖关了。
他调转马头,往阴山方向驰去。身后,砖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八月初二的傍晚,野马滩开始垒第一道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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